我首先想到了狹路相逢的高原杜鵑。當越野吉普喘著粗氣躍上海拔米的盤山公路,當地隨行的主人指著窗外解釋:“這就是高山苔原景觀帶。”山坡沒有樹木,卻長滿了厚重的地衣、苔蘚由於空氣稀薄、氣溫寒低的緣故?)像孤獨的啞巴吐露出秘密的舌苔。這究竟在為怎樣一個大自然之謎而守口如瓶呢?在這一層枯燥的大地之毯上,梯形分布著此起彼伏的黃花杜鵑,編織出高原上的花邊新聞。這真是一種觸目驚心的美。令人想閉上眼睛,用盲人的手去撫摸那凸凹分明的圖案,以辨別這蒼天獨創的文字寄寓著怎樣的意義。杜鵑在我印象中本是華麗嬌柔的花朵,如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可在這世界的一隅,卻以村姑的麵貌出現,粗礪、壯碩,與風花雪月無緣,默默忍耐著歲月的消磨。這或許稱得上是逆境中的杜鵑吧,我該為之惋惜呢,還是送上一份路人的敬意?據當地向導說,這是杜鵑中一個特殊的品種,叫髙原杜鵑,耐寒,適宜在樹木都退卻了的高海拔地帶生存。哦,這堅強的花朵。
在這鳥跡罕見的地方,杜鵑卻無處不在,仿佛特意為了證明生命的頑強與抵抗。被長途旅行折騰得臉色蒼白的我,不經意間走入了遍地黃金的寶庫,開始懂得什麼叫富有。我打開車門撲向路邊,雙手伸向離我最近的一株杜鵑,它像靈光一樣虛幻飄忽,非物質的力量所能支撐。沒有人能察覺一在這火苗般疏遠又親近的美麵前,我已成為膜拜的信徒,內心的自我已淚流滿麵。世俗無法占領這樣的高度,漫山遍野的杜鵑,令我幾乎懷疑看見了神跡。這在遠離園丁的世界自生自滅的野花,既傾訴了生靈的輝煌,又反襯出天堂的寂寞。這無人種植的花園,稟陚著冥冥之中的天意,隻能是神的供品。
是的,美無處不在,但絕倫的美常常在高處、在絕境。這是一種絕對的真理。在鳥瞰都會暈眩的懸崖峭壁,人跡罕至,神卻經常光臨。造物之主的凝視,加倍地嗬護了逆流而上的靈感,使之兌現為美之上的美、現實之外的現實。你怎麼敢想像一朵花在沒有觀眾的角落自開自落一但這並不構成美的損失,它本身已構成自己的鏡子。它滿足的掌心裏儲蓄著美的完整與時光的見證。我與這長年累月沉浸於自我欣賞之中的杜鵑不期而遇,並不是它的幸運,而是我的幸運。我有幸目睹了神的懸念一那種留守於蠻荒狀態的曠世之美。它本身就是永恒,而我不過是個瞬間的過客。這些,都是長白山上的高原杜鵑告訴我的。杜鴉的耳語。風是無法打斷的。
然後我們在杜鵑的護送中繼續上路。然後我們去看了天池。天池具體什麼模樣,我並未在意一至少說明它當時並未使我感到吃驚。栢反,那一路上前呼後擁、漫無涯際的稀世之花,作為一種閃電般的美,卻永遠使我觸目驚心。甚至今天,它們仿佛還簇擁在我周圍、在我的意念中。我握筆的手在紙上時時感到一種阻力。
我登長白山的路線是由如下一些地名聯綴的:腰嶺崗、馬鹿溝村、門橫山林場、雙頭山、二十三道溝、八號閘、龍崗,直至梯雲峰(主峰)……我忘不掉它們。而它們又都和杜鵑的故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