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吉林省長白朝鮮族自治縣一連住了三天,夜夜都是枕著鴨綠江的濤聲入睡的,把頭伸出窗口,就能看見江岸上堆積如山的原木、攔截或流放木排的水閘。溯河而上,便是十九道溝門橫山林場,安臥在長白山的深處;這默默無聞的林業儲運碼頭,每年夏天都要把幾萬立方米木材,通過鴨綠江水路,貢獻給山外麵的世界。淩晨六點鍾,我就被窗外流筏工人的吆喝以及木排在江流中的碰撞聲驚醒了,望著布滿蛛網的天花板,我意識到:這是鴨綠江的上遊,這是祖國邊疆的客棧。即使從曠野的寂靜中,我也能聽出一闋青銅般微微發亮的晨歌。更何況群山、河流乃至這個朝鮮族古老聚居地的小鎮,巳與我同時醒來了。
我猜測著:那掙脫大山束縛、順流而下的首尾相銜的木排,可以用什麼比擬?開拔的部隊?地麵上的春雷?一去不回頭的流放者?但我永遠無從猜測它們的心情。我隻知道它們屬於黎明,它們在激流中碰撞的響聲,像壓低了嗓門的呐喊,令我醒來的心顫栗、疼痛,聯想到潛在的傷口一那樹皮上的青苔也無法掩飾的疼痛。它們的旅途方向不明,也許會進入許多無名的城市、家庭一一但我畢竟曾經是這悲壯的旅行的目擊者。即使回到都市裏,從一根纖細的火柴上,我也能接觸到大山的體溫。
小鎮屹立於長白山南麓,與大山同名,有將近一百年的曆史。據說光緒年批準成立長白府,府署即設在此。它當時的名字叫“塔甸”,僅有七戶人家,荊榛彌望,居不容膝。但我還是很喜歡“塔甸”這個古老的地名,有一種原始的美,樸素得像竹篾編排並糊上泥的鄉野的籬笆。那七戶人家,是今天的長白鎮的祖先。在模糊的視野中,我把他的想象成七個伐木者,七個獵戶,或七個拓荒的耕農。他們消失於地平線的背影,是我無法觸摸的傳說般的獵戶星座。那麼作為遲到者的我是誰呢?我是一個外省的行吟詩人,千裏適迢抵達這不通火車的地方。我肩挎裝有地圖的牛仔布背囊,與他們輕風般的靈魂擦肩而過。
當然在現實中,在兩側布滿招牌獨特的冷麵館、雜貨鋪和老式電影院的小鎮街道上,我是與成群結隊口說方言、服飾鮮豔的朝鮮族男子和婦女擦肩而過。地攤上的山民,正在兜售靈芝與人參,價錢便宜得嚇人。這是一些終生恐怕都不會離開故鄉的人們。他們習憤地把長白山叫做大山一一仿佛全世界就隻有這麼一座。山外麵的世界,距離他們仿佛很遙遠。他們似乎並不在意。身邊的河流,就是城市教科書裏大名鼎鼎的鴨綠江;而一水之隔,就是鄰國。河流每天都帶走他們砍伐、編排的木筏,帶走大山的禮物,饋贈給神秘莫測的遠方,和遠方那神秘莫測的生活……隻有作為過客的我是敏感的,不斷提醒著自己:我像一隻螞蟻,正行走在祖國版圖的邊緣。隻有我記住了“塔甸”一一這邊疆的小鎮,以及在那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棲的人們。我僅僅去過一次長白山。但僅僅一次,就足夠難忘了。神話般的天池似乎是長白風物的核心與靈魂。登山的路線有三條:一是安圖縣二道白河;二是撫鬆縣漫江;三是長白縣天池公路。我在那個夏天選擇的是第三條路線。在那次橫穿山區南麓、全長公裏、曆經個小時的旅程中,或許作為過客的我並未擁有長白山的全部,但至少擁有了它的三分之一。這條標誌模糊的路線一直從古板的地圖上延伸到我今天的筆尖。我耳畔沙沙地響動著車輪與砂石、風與樹葉乃至紙與筆的摩擦聲。這是回憶的時刻。我屏息靜氣,力圖抓住記憶中的一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