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荔枝情結(3 / 3)

蘇東坡是宋哲宗紹聖四年夏末,自惠州遠貶海南,路過雷州的。他與弟蘇轍同寓海康城西的羅湖上,日夜泛舟,在詩酒唱酬中淡忘背井離鄉、夢折路斷的隱痛。當地土著乃將羅湖易名為西湖,並模仿著修築了蘇堤與白堤。說來也怪,羅湖與杭州的西湖不無神似,清朝的海康縣令還曾刻詩“萬裏宦遊來海國,一般鄉景似杭州”,遙寄給本鄉本土多少代以前一位光榮的客人。可見這塊貧瘠的土地對那些被放逐的賢良倒流露出豐富的感情。它像掏出自己的心一樣捧出一方與江南近似的水域,捧出一輪精心研磨的明鏡,肝膽相照,以希望蘇東坡那高貴的靈魂能時常輕車熟路地漫步其間,在恍若故鄉的景物中忘卻淪落天涯的悲哀沉痛。

這就是荔枝的故鄉,這就是貢獻荔枝也貢獻良心的地方,難怪蘇東坡要“不辭長做嶺南人”呢,這裏沒有銅臭、狡詐、嫉恨,沒有陰謀也沒有勢利的眼光。我無法考證蘇東坡“日啖荔枝三百顆”這首詩,是否在雷州寫下的一作為對其傾囊相許的感激與回報?但蘇東坡在雷州,肯定接受過荔枝的款待。雷州的荔枝美名遠揚。我簡直能目睹到卸除功名、兩袖清風的東坡老人,舉重若輕地伸出消瘦的手指一不是攥取名利場上眾生爭搶的骰子,也不是遁入空門去數誦萬念俱灰的佛珠,而僅僅是伸向粗瓷果盤裏堆積如山的荔枝(可能是不識字的房東新從後山上摘下的、計算這一天功課中進食的數量:一顆,兩顆……三百顆!這簡直是足以震撼中國文化史的一個返璞歸真的手勢,一門詩化的數學:一位白發如霜、久被功名利祿困擾的偉大文豪,在與荔枝的對話中恢複了纖塵不染的童心,而發現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是美,而執著於生命中最樸素、最原始的美感!他對雷鳴閃電置若罔聞,對浮名虛譽如風吹過耳,對珠光寶氣熟視無睹一他與整個世界中斷了聯絡,卻偏偏與審美空間懸掛的碩果累累達成了交流,息息相通。也就是說,在真理的天平上,僅僅三百顆荔技、三百顆玲瓏剔透的袖珍砝碼,就使另一側的汗牛充棟、萬貫家財、千秋功過一失去了重量!這是怎樣一種傾斜的悲愴。這,又是怎樣一種固執且堅定的驕傲。

我在雷州吃荔枝的時候,唇齒生香,美不勝收。但仔細一回味,多多少少咀嚼出芳醇之外隱晦的一縷苦澀。那是文化的苦澀,泱泱五千年曆史的苦澀。我是個文人。我寫作的時候,我往方格稿紙裏填詞的時候,眼前揮撣不開蘇東坡與荔枝的前世之緣,揮撣不開富於透明度的一張理想主義蛛網。一顆,兩顆……三百顆!我逐漸感覺到陳列在詩人唇邊、象征著無價之美的那枚荔枝,重若泰山;詩人從紅塵滾滾中僅僅擷取、掂量一枚極致之美的結晶的動作與膂力,重若泰山。我反芻並開始理解蘇東坡晚年的荔枝情結。恨不得把他體會過的三百顆荔枝的果核全部搜集過來,作為古老的種籽,培植在純潔的方格稿紙裏。我要求自己在文字與藝術麵前,在美麵前,保持童貞,保持純悴、善良、專一,以及狂熱得近乎饑餓的愛情。

有血氣方剛的文朋詩友往嶺南去——今日的嶺南已一改唐宋元明清的封閉荒涼,成為拜金主義勢力群雄逐鹿的新開發的戰場,燈紅酒綠逐漸蠶食著繁花碩果的古老領土。我不動聲色地勸告:“文人,去了那裏之後,想嚐鮮的話,還是多吃幾顆荔枝吧。”他們不可能真懂。我也沒有透露具體的原因。關於荔枝的話題,我全寫在這篇文章裏了。關於荔枝,還能說出更多的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