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荔枝情結(2 / 3)

荔枝除了與美人有關,在我印象中,還曾與另一位著名的文人結下不解之緣。我讀書時,七十年代,全國統一的中學語文課本必選楊朔的《荔枝蜜》,對於這篇頌揚蜜蜂精神的流行散文,我已無法背誦了,但原文中引用蘇東坡的兩句詩,卻斧鑿刀刻般記憶猶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做嶺南人。”我一直琢磨不透一位在中國文化史上留下過“大江東去”四字草書的豪放派詩人,放舟江湖,偶然係纜南國,為何不再陶醉於亂石穿空、驚濤拍岸,不再老夫聊發少年狂,反倒看破紅塵、收斂了英雄豪情,對掌心一捧吹彈得破的小小荔枝情有獨鍾。莫非入鄉隨俗,大名鼎鼎的蘇學士也難免像任何一飽口福的美食家般對這南方的土特產津津樂道;在人間美味不容拒絕的誘惑麵前,相見恨晚,甚至不惜以餘生孤注一擲?

直到我有緣坐飛機自北京遠赴雷州半島,一日千裏,終於解釋了九百年前蘇東坡的“荔枝情結”。南國不僅盛產以相思為筆名的紅豆、作為憐愛的信物的蓮子,也是流芳百世的荔枝的故鄉。至於雷州,蘇東坡當年路過時寫《伏波廟記》誌之:“自漢末至五代,中原避亂之人多家在此。”而到了唐宋之世,貶官逐客又相繼而來一蘇東坡本人就是一例。究其原因,莫過於此地僻處海角天涯,人目為蠻煙瘴雨之鄉,交通閉塞,插翅難飛一這自然成為龍顏大怒的朝廷囚禁、懲治異端勢力的天然勞改農場。但我們一旦了解這些被國家機器唾棄的蓬頭垢麵的犯人中有誰時,不禁會震驚於以明鏡高懸自許的朝廷有眼無珠。海康縣(今雷州市)城西,有一座創建於宋度宗鹹淳十年的十賢祠,紀念自真宗乾興元年宰相寇準被貶為雷州司戶參軍後,紹聖至紹興七十年間,謫居雷州或發配途中路過此地的蘇軾蘇轍兄弟、秦觀、李綱、趙鼎等,共十位愛國學者、詩人、高級官員。雷州半島的不毛之地,曾經是忠臣的露天牢房一這本身就是具有諷刺意味的天大笑話。那麼豺狼當道、陰影幢幢的朝廷,肯定已成為貪官汙吏的樂園、奸臣的天堂。但為示“敬賢如師,疾惡如仇”平地而起的十賢祠,畢竟標誌著一件沉重的喜事,修正曆史,歸還曆史以清白,有時比信手塗抹曆史需要更大的勇氣。遠在吉水的文天祥聞訊後心花怒放地作《雷州十賢堂記》以祝賀。

淒風苦雨的雷州半島,曾經給一批又一批落難英雄提供了棲身安命的一席之地。報國無門,拔劍四顧心茫然。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想象著他們一腔熱血卻被山高月小、風險浪惡所軟禁,我眼前浮現出一張張或冤屈或憤怒、或落寞或淒涼的僬悴麵孔,浮現出一個民族曆史令人心痛的苦笑。幸好這裏還有荔枝!當這些饑渴疲憊的中原流放者被整個世界斥之門外,版圖最邊緣地帶的荔枝,卻作為本地最熱情的主人迎接著他們,秀色可餐,撫慰失意者深深為世態炎涼所剌痛的傷口。在北方,荔枝一向作為帝王與貴妃獨享的貢品,在其故鄉卻洗盡鉛華,以平民化的身份親近這些眾叛親離的放逐者一這巳是他們所能消受的唯一公正待遇。八千裏路雲和月,是在恥辱與行人的厭棄中度過的,隻有最終宿營地的荔枝不曾拒絕他們,隻有天外來音般鮮美清越的荔枝帶給他們負重的心以短暫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