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章 遊牧北京(3 / 3)

在這座城市裏我有過長期漂泊的經曆,那時候最恐懼的是冬天,我在東郊租借的那間破落的農民房沒有取暖設備,低空掠過的西北風如吹口哨的魔鬼斯扯得我油氈覆蓋的屋頂嘩嘩作響。我凍滿裂痕的心感到北京的天空很高,風的上麵還有風。這一切就像被剪輯過的黑白電影般一晃而過,單位終於在沙灘北街一帶給我分了間房子,雖然不足平方米,但我已很滿足一畢竟有這麼一小塊北京的土地歸我所有,證明我巳紮下了最初的根。總是想起前些年沸沸揚揚的某項“購買寸美國”的商業活動,花幾千美元就可在世界各地郵購寸美國土地的所有權(僅夠插一根旗杆的),手持燙金的地產證書,癡迷於美國夢的異域顧客會覺得擁有了一份精神上的商品一至少,兌現了夢想的一部分。在精神上,他們可以認為自己是美囯的主人之一。剛搬進新居的那個夜晚,我在四壁之間激動地踱步:我終於擁有了平方米的北京,夠奢侈的了。我終於擁有了獨自打開心目中的北京的一把鑰匙。

漸漸疏遠了寄居郊外貧民窟的淒涼辛酸,我每天和大多數本地居民一起騎車上下班,在忙碌中淡忘掉自己原始的身份。我開始以半個北京人自居,用略帶有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交談,偶爾在街上有誰向我問路我毫不思索就給他指出正確的方向……黃昏我習慣於散步,從住所往西走十分鍾,就是故宮後門。一抬頭便能看見那座吊死過明朝最後一個皇帝的景山,我總是過其門而不入。向南池子方向一拐,沒多遠便是長安街了,永遠車水馬龍,連風似乎都是熱的。然而,隻要一踏上長安街,那洋溢著皇家之氣的古典建築便會提醒我:這是北京,這是城市之上的城市,而我,不過是一位躋身其間的外鄉人。

也許,由於多年與這座既平民化、又充滿貴族氣的都市肌膚相親,我巳逐漸被它同化,我的性格、身份、脤飾與形象無不帶有它鮮明的痕跡,然而隻有一點自始至終都未有改變,那就是口音。無論我怎樣嚐試著努力,那脫口而出的散發江南水鄉氣息的方言,會在漠漠風沙的氛圍中固執地證明著我遙遠的籍貫,證明著我是來自南方的移民。口音的無法更改正如血緣,口音是隱藏在我身體裏的看不見的根,隨時隨地注釋著我生命的淵源。由於經常性的搬遷,我生活中保留下來的舊東西越來越少了,隻有口音是我生命中頑固的隱士,是打在記憶裏的一塊補丁。有時,走過長安街靠近火車站的那一段,迎麵走來一群操著南方口音的供銷員模樣的乘客,我便會像無意間聽見誰遠遠地喊我名字般停頓住腳步一此時此刻,南方作為一種口音出現,我幾乎懷疑風塵仆仆的故鄉正搭乘在這趟晚點的列車上。

等到反應過來,我會自嘲地搖搖頭,繼續往前走,經過東單路口的那排百貨商店便進去隨便挑一件故鄉出產的土特商品一一譬如一包牡丹牌香煙,拆封之時我會很仔細,生怕失手損壞了圖案熟悉的商標。點一支牡丹牌香煙在長安街的夜市上散步,伴隨唇上忽明忽滅的火星,會覺得故鄉在與我共呼吸……

大北窯、建國門、東單、天安門、西單、木樨地、軍事博物館、公主墳、蘋果園……十裏長街,華燈初上,我閉上眼睛都能背誦出沿線的汽車站名。即使我停下腳步,思想仍然憑借慣性在熟稔的路線上延伸:金木水火土,唐宋元明清,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北京,我是愛你的,雖然我是你時間隧道中的匆匆過客,是一位悄有思鄉病的外省青年。我是把你當作一部精裝的曠世精典來對待的。一座城市對於它的本土居民來說,類似於一部購買後歸自己所有的書,總覺得閱讀的機會有的是,常常未經翻閱即完好如新地擱置在書上,覆蓋著看不見的塵埃。但對於遠道而來的外埠遊客來說,這座城市則是僅供借閱、需要定期歸還的書,於是他便盡可能在有限的時間內讀懂讀透,甚至渴望背誦出其中最精采的段落。北京,這就是我對你愛的方式,在你豐富的內涵、巍峨的結構麵前,我永遠是一位一知半解但充滿探險精神的外地讀者。我恨不得像盲人一樣用手指讀你、用耳朵傾聽你,直至發現你與我理想中的模式完全吻合。

北京,你的每一頁,都已複印在我記憶裏。一位長安街上的外鄉人,懷揣著北京,懷揣著這個灸手可熱的地名,也懷揣著自己對這座城市的理解與膜拜,高聳衣領,逆風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