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位在朝陽區的農展館,我每天上下班都橫穿北京,單程就需要一個小時,這也是充滿幸福的一個鍾點:外省人的大篷車,在橫穿北京的曆史與現實。我埋下身軀蹬著腳踏,不再分辨東南西北,而進入時間的軌道,我眼神投向的是明天。明天的後麵還是明天。就像草原上的騎手憑借日出日落趕放羊群,我數著指頭,計算自己在北京城裏重複的遊牧,從來不曾為此而感到疲倦。我就把它當成蘇武牧羊來常演不衰吧。寒風凜冽的冬天,我按響車鈴伴奏,哼著流行歌曲給自己取暖或打發寂寞,米黃色風衣的下擺被嗖嗖地掀動著。誰把我當作一部邊緣磨損的舊書在翻閱呢?
尤其是星期天或節日,單位關門,我騎車滿大街閑逛,住所周圍方圓十裏的商店、銀行、郵電局、廣告牌,我全像對自己的指甲一樣熟悉。哦,熟悉的街景,陌生的路人,是北京給我最深刻的印象。也有情緒波動到極點的瞬間,頭腦像保險絲被謀生的煩惱燒紅了,我便自己給自己“斷電”,以緩解緊張;常常是挑一家最近的電影院,顧不上看海報就買票進去,在黑暗的階梯劇場裏以拙劣的劇情填充自己,以淡忘所有操心的事情。我像個大白癡似地凝視著屏幕,什麼都不想一一我曾這樣給自己治療創傷,說起來也沒什麼可臉紅的。人畢竟還是人嘛,神也無法鋼筋鐵骨。運氣好的話能趕上新上市的進口片,後來連國產片都看遍了,索性鑽進嘈鬧的錄像廳裏,專挑那類能分散注意力的港台武打或槍戰片,在情天恨海裏劃幾次自由泳。曲終人散,燈光漸亮,發現周圍盡是些嘴唇上剛長出淡淡茸毛的高中生,不禁啞然失笑。我成了生活的“留級生”。生活和我開了個黑色幽默的玩笑。
我是單位食堂的常客。我的鐵飯碗永遠供奉在食堂的職工碗櫥裏。住所附近的小吃店,我也不時光顧。囊中羞澀,我挑選的總是小吃。西長安街上“晉風”做的山西刀削麵,西四十字路口的炒肝和小籠湯包,新街口賣的朝鮮冷麵與涼菜,都不錯嘛,很容易滿足一位異鄉人清貧的願望。說實話,這麼些年來在北京也箅混出了個人模狗樣,但仍挺懷念那些小吃店樸素的招脾(那簡直象征著平民化的北京),並遺憾很少再有和它們親近的機緣。我怎能拂袖忘卻在北京城裏“打遊擊”的那一年呢?又怎能忘掉那一年裏和生活展開的艱辛而慘痛的拉鍋戰呢?
我很樸實地從衣食住行方麵,回憶剛來北京的那一段生活,甚至不回避往昔的尷尬與狼狽。這是一種和記憶保持平等的姿態。我發現這隻是一本單薄的流水帳。我本來想追憶一些美妙的故事,可最終發現,那一年的北京,對於我沒有故事可言。那一年,我沒有錢,沒有房子,沒有女朋友,沒有很具體的幸福感,甚至某些脆弱的瞬間還沒有信心,但這不是很真實、很正常嗎?這本身不就是一個最有人情味的故事嗎?那一年最愛昕的歌,是張楚的《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即使往事是可恥的,但我真有權利對自己隱瞞那一小段灰暗的個人曆史嗎?今天晚上,又何妨將它公開呢?
寫到這裏我簡直要擲筆了。跟那一年的脆弱與堅強、忍耐與抗爭、挫敗與疼痛相比,我今天或未來的解脫、欣慰、驕傲抑或榮耀,反而被映襯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不值一提了。那一年的心情,才是真正高傲與寶貴的。
那一年,我逆風而行的青春流浪在北京一我美其名曰“遊牧北京”。
每每漫步在長安街上,我便恍然想起自己是個外鄉人。一輩子也忘不掉第一次走過長安街的心情,忘不掉那個身影單薄、肩負破舊行囊的外省青年,麵對作為國家象征的天安門所發出的最初的驚歎。我在廣場上停頓了足夠做一個夢的時間,我通過下火車時新買的市區交通圖認識北京。所以直到現在,北京在我心目中,仍然是一張地圖的形狀。上北下南,左西右東,任何一個地名都會使我聯想到它在地圖上所處的方位一這就是一位外鄉人頭腦中概念化的北京,平麵的北京,紙上的北京。
真正的本地人肯定不會這樣,他們說起某一處名勝古跡,就像念叨自己的街坊四鄰一樣語氣平淡、神態悠閑。因為他們和北京沒有任何距離感,他們天生就是北京的一部分,即使在最富於誘惑力的曆史與文化景觀麵前,他們也不至於像遠道而來的外埠遊客一樣易於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