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禮沉默片刻,無聲拉開了距離。他聽見身後毛毯衣物摩攃聲音,知道惡魔還未睡著——也許今晚都不會睡著。他也許應該警覺,卻意外放鬆直至沉入深沉睡眠,唯有一個深沉聲音從夢境底部浮起,不比遠處教堂鍾聲更清晰。
不可憐憫。
——他本以為這再簡單不過。
3.
重新出發的二人繼續向北奔馳。綺禮發現自己比想象更快適應了這種生活:馬背上的顛簸,塵土,積累的疲憊,狹小的旅館房間,單薄的毛毯,以及(一部分地)身為惡魔的事實。除非必要,年長的驅魔師並不會過多交代什麼,兩人大多時候都處於一種介於默契和疏遠之間的沉默狀態。造成這境況,一半應歸咎於切嗣正處於焦慮之中。他每天都將行程計劃到盡可能長,直到馬匹可支持的極限——為此他不惜在客店裏加錢要他們用燕麥飼喂馬匹以讓它們能支持得更遠,付掉的銀幣數量讓綺禮小小吃驚了一下。
綺禮看過他留在桌上地圖,覺得男人或許是要往北脊而去:他聽過夏日從不能觸及那裏白雪茫茫的群山;但第二天切嗣就帶他邁上向西路徑。極西之地綺禮隻在教堂文化課上約略學過,那處一度曾是寸草不生的荒瘠之野,隻存在少少幾個村子,昔年獲罪貴族往往被流徙於彼。後來某位大術師掘出甘泉之後極西才獲得了生機。隨著他們愈行愈西,森林再也難覓蹤影,大片荒原延展至天際,叢叢矮樹和白色石楠星羅散布於間,偶爾在地平線上掠過一抹赭色山脊。這邊的道路上不再有旅館,他們需在荒原上過夜,運氣好能逮到隻野兔作為加餐,不然就隻有冷肉和麵包。切嗣和他輪班以保持篝火終夜不滅,夜裏可見到漫天繁星極密綴在黑絨天幕上,綺禮時常錯覺她們搖搖欲墜,像是下一秒就要壓在他身上——在這廣袤荒原上,人和惡魔都極渺小起來。
在這時他發現切嗣的夜晚總是被噩夢纏繞。男人裹緊鬥篷眉頭弓起背,眉頭緊皺,模糊吐出幾個名字。綺禮試圖聽清,但每次都太快也太輕,他更未曾想過當麵問出。他們之間總是切嗣守望下半夜,每每過了淩晨驅魔師就自動醒來,從不用綺禮出聲呼喚。
進入荒原第三天小路延伸至一片湖泊,湖水在深藍裏微微泛著紫,陽光下如昂貴寶石般透徹。湖邊葦叢有披著灰白羽毛的長腳水鳥漫步,聽到他們馬蹄聲便展開龐大潔白的翅膀飛去了。綺禮從沒見過這般形狀的鳥。切嗣告訴他這湖裏的水過於苦澀不可飲用——往昔大術師掘出甘泉之前,極西便隻有這種水。
“但是,用來洗浴還是可以的。”
切嗣最終補充道。
綺禮領會了話中意義。
當天他們紮營得比往常要早。切嗣說要去捉魚便離開了。綺禮照舊去收集幹柴樹枝,但收集好了男人也未回來。太陽向地平線沉落下去,魚鱗般雲彩都燃燒起來一般絢爛。他忽然等待不下去,便往湖邊找過去。此時葦子長得正瘋,他胡亂撥開葉子走著,水邊特有鹹澀氣味包裹住他,像片羽毛輕輕刮過他脊背。又一隻長腳水鳥被他驚飛,可此時綺禮並不關心它。他走到湖邊,注意到驅魔師整齊在石上放好的衣衫和長劍。他放眼望去,夕陽將湖水染成絳色,在那中間冒起一圈圈漣漪——然後切嗣冒出了頭,向著岸邊遊過來。
綺禮靜立了半刻,忽然動手脫去衣服,隻剩下那條白銀的十字頸鏈。傍晚的夜氣弄得他戰抖起來,但覆過腳麵的湖水似乎還殘留一絲白日熱度。他毫不猶豫,朝著深處走去,朝向男人的方向走去。
現在事情已經很明白了。
那天晚上他們難得一起躺在篝火邊。第一次地,綺禮告訴切嗣他對星空的恐懼。驅魔師並沒有如想象中那般嘲笑他,而隻是伸手蓋上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