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離魂>

上篇 其雨其雨 杲杲出日 第一章 家戲

從高處看,喬家大宅的五進院落都被重重青瓦掩沒了,白牆粉壁,卵石甬道,雕花窗欞,海棠玉蘭,悄悄地藏在烏黑的屋頂下,秘不示人。即使站在鎮外的山上,也隻能看見波浪一樣的屋脊在春雨中泛著光。黃昏天色裏,喬家就似是一條烏青魚,堅著脊背遊進灰綠的雨霧中,頭尾不見,隻露中段。

喬家這條魚身中段胖來,胖得像豬肚。鎮上有小兒歌謠唱:吳鎮吳鎮像隻烏龜,尾巴粗來牛喝水,殼子空空喬家最肥,四隻腳腳是老虎腿。歌謠中暗指吳鎮的四大家:韋家牛家喬家吳家。整個吳鎮地形似龜,韋家住在鎮西,牛家住在鎮東,守住了鎮子的一頭一尾;喬家在鎮子中央有大片的宅第,卻是人丁單薄,十室九空,隻餘一房在鎮上;吳家卻是族人眾多,更兼出鎮的三條水路上的橋和一條陸路都是吳家所有,就像是龜的四足撐開來,豪門富戶,氣勢如虎。

春雨綿綿,連月不止。屋角牆腳洇出濕綠的青苔,大樹的陰麵苔蘚積厚如銅錢,一片片的指狀石葦斜斜從樹幹上萌發,一朵朵的白色小菌傘在葉底的雨霧中緩緩撐開。河裏的水漲了兩尺多,就快漫上駁岸,河道裏的船隻靠岸,已不用停在碼頭石階旁邊,不拘什麼地方一拴,抬腳就上了街道。

街道上行人匆匆,撐著油紙傘,腳下的兩齒木屐子踢踢蹋蹋地走在青石板路上,從街頭響到街尾。穿這種木屐子的多半是年老的婦人,男人們穿鞋麵刷桐油鞋底釘牛皮的雨鞋,時髦有錢的穿泊來的東洋套鞋,亮堂堂光滑滑,泥漿汙物舀瓢水一衝就幹淨了,年輕的小姐太太則穿有著細細後跟尖尖鞋頭的西洋皮鞋。這小小的吳鎮雖說僻處水鄉,卻是水路通達,東到杭州,北抵上海,西接徽州,南下金華,隻憑一船皆可通行無阻,東洋西洋的貨物一早擺在了街頭吉昌百貨洋行的大幅玻璃櫥窗後麵。

吉昌行是吳家的生意,除了東洋套鞋西洋皮鞋,美孚的火油日本的火油爐上海的自來火,無錫的麵粉杭州的白洋紗襪子他家都賣,本地的生絲茶葉他們也收,生意做得四通八達,雜七雜八。吳鎮除了鎮裏一半的房子和地皮,鎮外一半的農田和桑林都是吳家的了。而那鎮裏的一半和鎮外的一半,都是喬家的,是喬家早一百年前就由辭官回鄉的先祖置下的。喬家是吳鎮上的閥閱世家,書香門第,官宦子孫。

隻是近五十多年來,喬家逐漸衰落,從聚族而居的大家,到長房的獨子單傳,已有三代了,旁支親戚也七零八落,剩得幾個舊人,也走的走,散的散,往杭州上海去謀出路了。如今守著這喬家大宅的,就是喬家老爺,別號煙霞散人的。他的元配夫人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便下世了,過了三年,喬老爺又續娶了一房繼室,這位夫人過門多年都沒生養,喬老爺也不急,隻說大清國的皇帝都幾十年沒個龍子龍孫出世,何況我們。每日裏隻是唱曲逗鳥,家裏養了一班小戲,也有三個戲子,兩個琴師,日夜和戲子們孱在一起,操琴拍曲子,說要把《牡丹亭》全本演上一遍。置行頭,請名師,邀賓朋,一來就十天半月住下研習,喬家十數年都飄著軟綿的水磨腔,硬是把續弦的夫人也磨死了,隻留下一個女兒。別人向他道惱,喬老爺卻歡喜不盡,說都要走這條路的,遲一點早一點罷了。又說,我有子有女,還有什麼可惱的?便不再續娶,買了兩個小妾服侍起居。兒子喬之珩已經長大,送往西洋讀書,小姐喬之琬養在閨中,由得妾侍教養。

光陰易過,轉眼喬老爺就六十了,他言道人活六十不容易,少不得從俗,要擺一下花甲宴。更兼家班在十年間把《牡丹亭》全本通演了一遍,他要為他們搭台演戲,以示慶賀。早三個月,他就派人寄信給蘇州揚州的名角名票,上海杭州的名士名流,暮春四月之時,花月春風之際,在喬家唱上半個月的戲。

正日子那天,本鎮的頭麵人物也都來了,韋家牛家吳家的老爺少爺們聚在花廳,跟名士貴賓們喝酒聽戲,太太夫人姨們則在樓上和喬老爺的兩房姨娘說話。花廳前的小戲台上正唱著《驚夢》,扮杜麗娘的是家班裏的沈九娘,跟她搭戲演春香的卻是上海的名旦琴湘田琴老板。這琴老板不過才二十來歲,卻是紅遍申江,扮相嬌美,唱表俱佳。往日在台上都是他的杜麗娘,今日卻甘為沈九娘做婢做貼了。上兩出《閨塾》裏和喬老爺票的塾師陳最良鬧學打渾,端的是嬌憨癡頑,甜俏可人,引得台下一片彩聲。這裏引著杜麗娘看遍青山杜鵑,臉上一團孩氣,更襯得沈九娘桃腮杏眼,柳腰蓮步,如癡如醉。一出《驚夢》唱完,《慈戒》過場中,客人們才低聲交談,都道是這沈九娘駐顏有術,哪裏像是四旬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