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行先生是位農民,不用他說,在寒舍一落座,我就看出來了。那紅紅的臉膛,那瘦瘦的身軀,如果說在解放初期的幹部隊伍裏,還能看到這樣的品種,現時而今眼目下,你就是精神再好,走遍從鄉鎮到省城的大街小巷,也難以找到這樣一個人民公仆。好多現實中消失了的美好的東西,電視劇裏會有,獨有此一品種的公家人,電視劇裏也難以尋覓,何也?無他,這樣的演員就幾乎沒有。因此上,一見了新行先生,我就有種“久違了”的感覺,感到特別的親切。不由得又心生感歎,如果我們的幹部個個都是新行先生這個樣子,不管他們實際如何,任誰說他們怎樣貪腐,我是決然不會相信的。現象不是什麼時候都能反映本質,但在這些事情上,多半會反映的。
新行先生又是一位詩人,這個,他說了很多,到了我還是疑疑惑惑。我說的是那天的情況。他說了很多,不是說他自己,是說中國的詩歌,怎樣的不景氣,怎樣的沒出息。間或也會涉及山西的詩歌,也是怎樣的不景氣,怎樣的沒出息。我以為他接下來會說到市,說到縣,說到鄉鎮,後來才發現,我實在小看了新行先生。我說到什麼,常會這樣一河水似的淌下來,新行先生不會。因為市以下的詩歌,不屬於他關注的對象,換句話說,市以下的詩歌,根本就擱不進他的眼眶子裏。有住在市以下地方的詩人,哪有詩人會關注市以下的地方!
不過,他此行的目的,我還是聽明白了。趕緊補充一句,他的陵川話,我還是能聽個八九不離十的。我上大學時,班上有個同學是陵川人,說話難懂的程度,與新行先生可說在伯仲之間,幾年下來我聽起來居然跟鄉音似的。記得畢業分手時,我用陵川鄉話跟他互道珍重,他喜極而泣(他這個人一激動就流眼淚),握住我的手說道:“出安漢上周國西夫子罷!”跟前的人都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獨有我聽明白了,他是說:你的陵川話說的這麼好,就“去我縣上找個媳婦子吧”!據此該知道,我能聽懂新行先生的陵川話,是多麼的了不起。
他的目的很簡單,是要我給他即將出版的一部詩稿寫篇序文。我趕緊說我退休後,怎樣給自己定下做人的準則——“遠離文壇,若無其人”,怎樣一次又一次擋了多少個(實際上也就一兩個)求序者的懇求。他以為我是要紅包,說他會給的,說著就要掏錢;我趕緊擋住,說,老哥,不說了,我寫,就衝你是一位真正的農民詩人,我一定寫!不過,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要看看你的詩稿,看了之後再作最後的決定。
行哇!看來他等的就是這句話,又補上一句:不看稿子,你胡謅上幾句糊弄我,我還不幹哩!
過了些日子,新行先生又來到舍下,帶來一布袋核桃,說是他家地裏的出產,陪他來的還有他的一個在太原工作的外甥。我問可是真的,我怕他是在街上買了送我。這外甥點點頭,我也就信了。新行帶來了他的已然打印好的詩稿。還真有!還這麼厚!而且它的裝訂方式還是市麵上最時興的那種,與大學生找工作遞的檔案的裝訂方式相類似,綠色的塑料長夾,白淨的塑料封麵,隻是要厚得多。看著這新式裝訂的詩稿,我忽然感到,自己有些對不住新行先生——上次我說那話時,以為他就是有,也不會很多,想不到竟這麼多,裝訂又這樣的整齊。我連聲說,一定拜讀,一定拜讀。說好交稿的日子,新行先生甥舅倆高高興興地走了。
年前年後,渾渾噩噩,一天都不知道怎麼到黑的,過了正月十五,這才想起寫序的事,這才翻出新行先生的詩稿看了起來。說不上認真,也說不上不認真。說不認真,是我對它的期望值不是太高;說認真,是我知道序文還是要寫的,既要寫,就得從中找出一些可資發揮的佳句。要不這文章,還真不好寫。
我不敢說我是一下子就沉浸在新行先生的詩歌的意境中的。那樣說,無論是對他,還是對我,都不是一種尊重。人與人的相識,不是那麼簡單,人與詩的相識,也不會那麼簡單,或接納或排拒,都應當有個更為複雜的近似化學反應的過程。生成一股情,心花怒放,拍案叫絕;生成一股氣,九轉回腸,噴薄而出。
好在這個過程不是太長。讀著,讀著,我忽然意識到什麼,這是新行先生寫的嗎?這就是那個一口陵川話的真正的農民詩人寫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