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相處,矛盾重重。
而真正讓兩人分道揚鑣的是對白居易和朱熹禮學的分歧。
江州司馬白居易寫下《琵琶行》那樣的傳世名篇,按理說應該算是體憐紅顏正人君子的絕世佳作。
但徐渭卻說想當年唐朝有個叫關盼盼的徐州名妓,“善歌舞,雅多風致”,被尚書張愔寵愛,買為家妓。白居易到徐州玩時,老張設宴款待,命盼盼陪侍。白大詩人贈詩雲:“醉嬌勝不得,風嫋牡丹花。”過了幾年,老張不幸牡丹花下死。盼盼很有情義,住在老張舊宅的燕子樓上,十多年獨居不嫁。
誰想那江州司馬得知後,不知哪根神經錯動,他又寫了一首《感故張仆射諸伎》的混帳詩:
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三四枝。
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死不相隨。
這首詩無恥之極,說什麼主人不惜花大價錢把你買來,嘔心瀝血把你培養成歌舞明星,如今主人上西天了,你怎麼不跟著去呢?
關盼盼得到這首詩後,哭得跟淚人似地說:“妾非不能死,恐我公有從死之妾,玷清範耳。”意思是怕影響老張的名聲。盼盼又寫了一首《和白公詩》:
自守空樓斂恨眉,形同春後牡丹枝。
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
此詩委婉地指責白大詩人根本不理解小女子的一腔深意。為了表示自己不是苟活於世,盼盼絕食了十來天,活活把自己餓死。白居易這件事幹得真是缺德,再寫十首《琵琶行》恐也難贖其罪。”
張元忭低頭不語,半響才道:“原來如此,可歎江州司馬也不過是個視女人如玩物的登徒子,沽名釣譽之輩。”
“不過那朱聖人說水不厭清,女不厭潔,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卻是至理名言。
徐渭怒罵道:“朱熹?他開口‘天理’、閉口‘道學’,可是他勾誘兩個尼姑作為寵妾、孀居的兒媳也被他弄上了手,還真是道德的典範,讀書人的楷模。隻不過那是專屬男人的道德,專為桎梏女人所設。”
張元忭毫不示弱:“節烈貞操,原是婦道本份,常言道一馬不配二鞍,一腳難踏兩船,所以一女不侍二夫,正如為人臣者不事二主。本朝最重風教,自太祖以來,為表彰節婦,三十守寡而五十不改嫁者,旌表門閭,除免本家差役,那是何等榮光?”
徐渭朗聲道:“正所謂君不正,臣投外國;父不正,子奔他鄉。恪守婦道,那也得看是對著什麼樣的男人,若男子有情有義,女人何當愛身修德,若男人薄情寡性,憑什麼就要讓女子守那貞潔牌坊。以某觀之,即便是太祖法律也未必盡對,這世界既然是屬於男人的,那麼道統律法對男女的標準不一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果是男人被侮辱了尊嚴,那就是臥薪嚐膽、是忍辱負重,隻要他將來報了仇,那便揚眉吐氣了,不會有人在意他曾經怎麼無恥,哪怕他主動獻媚地吃過敵人糞便,而為他奪得江山受盡淩辱的美人,卻隻能落得紅顏禍水,陳屍江底的厄運,至於普通的婦道人家,哪怕是被強迫地失節,或者疑似失節,也是不可原諒的罪過!”
一席話說得張元忭再也坐不住了,他沒想到徐渭連朱元璋都敢罵,再留他在身邊,恐怕會有滅族之禍。
徐渭也覺得這剛混熟的府上突然陌生起來,那些亭樓水榭,也很猙獰,那一道道紅牆全是鐵幕,還是草堂魚巷無比溫暖於是便辭別張元忭說:我殺人當死,也不過是頸上一刀,要讓我向世俗歪理屈服,那是要把我剁成肉糜!徐渭斷不敢此!
離開京城後,徐渭感歎:
文章千古在
仕途一時榮
置身官場,隻如蜉蝣於天地,滄海之一粟。和在紹興時的自由散漫、無所拘束相比,作官不啻於是在下地獄。
從此徐渭才真正拋開仕途,四處遊曆,著書立說,寫詩作畫。神州大地到處都有他的身影,命運的困蹇激發了他的抑鬱之氣,加上天生不羈的藝術秉性,“放浪曲蘖,恣情山水”,一泄自己內心的情感,他的全部情感都要通過藝術創作來釋放,悲劇的一生造就了藝術的奇人。
直到幾十年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