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球傷
[42]球傷
我又重新來上課了。與課堂闊別一個星期了,同學們好奇地問我到哪兒去了,我強作笑顏胡亂回答他們。現在的課程是工藝操作,老師不在,同學們幹什麼的都有,忙活在教室、畫室、辦公室、工藝車間裏。我明白,英閣是最關注我的,她對我投以善意的一笑,可我卻笑不出來。為了不讓她看出我的衰落,我要堅強地把課上好。然而忙活了不到半個小時,就伏在桌上昏昏入睡了。老師來了,用他厚厚的手掌把我拍醒:“你這個同學,不來上課,來了,又老是睡覺。”我隻好站起來,跟在他身後。老師看了一遍學生的工作之後走了出去,我也跟了出去。他回頭看了我好幾次,終於忍不住問道:“你要什麼?”“我不要什麼。”“你跟著我做啥?”“不是你叫我來的嗎?”……“咳!沒睡醒是不是?”唉!咋了?回去吧,沒聽明白。回來之後,我看見瞌睡蟲滿屋亂爬,還沒等走到座位上,就已經又睡著了。
下午,來了一堂體育課,組織一場足球比賽,我上場了。天氣陰悶。
用不了十分鍾,體力就非常不支,動作艱難,反映遲鈍,頻頻失誤,被人撞倒一跤,爬起來之後心虛力怯。比賽很激烈,我卻無所適從,一個高球向我飛來,眼看到了麵前,竟然來不及應對,“咚”地一聲砸在腮上,又把我砸倒了。
再爬起來,我想揀起衣服來告退。走到場邊,忽然發現觀眾群裏有兩個人,雪朋和英閣。看她們緊縮的表情,我就知道了,她們看見了我的萎靡不振,遭了風吹雨打的慘狀。
我拿著衣服,在場邊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幹巴巴地發傻。球奔我來了,場上場下的人大喊我的名字,那沒有選擇的,隻有把衣服扔掉,迎球而去。
我成了一個沒有頭腦的人,隻為了堅強地比賽到底,在場上跑起來,強衝猛打,從前鋒到後衛,到守門員,我什麼都幹,最能幹。喝彩聲與怨恨聲都衝我來了,我也糊塗了,聽不進耳了,隻顧發盡全身的體力,不讓球丟掉,不讓別人對我得逞。於是汗如雨下,喉嚨像燒火一樣炙熱,渾身酸疼顫抖。又是連續的摔倒,但馬上跳起來繼續奔跑,當一個球從高空落下時,我不加思索地迎頭一甩——“進啦!”一陣喊聲暴響起來。
抬頭看看守門員傷心的樣子,聽到人群發出怪樣的叫喊聲,那麼這個進球一定非常漂亮了,我忘乎所以地衝著隊友吆喝起來……沒想到,隊友對我怒目而視,而對方則遞來嘲笑式的誇獎,翹大拇指祝賀我!怎麼啦?看看球門,定定方位,媽的,奶奶的,貝安瑟把球頂進了自家的網子裏去了,守門員連返身都來不及!可恥的、可恨的、可笑的……人!一句話都不用說了,去場邊卷起衣服自行告退了。
在沿著台階走回宿舍的路上,從一群我不認識的姑娘們前邊經過,聽見她們當中有這樣一句廝語:
“一個足球愛好者……”
汗水淋淋地回到房間,渾身骨骼像被打裂了一樣又鬆又疼,又是燥熱和頭暈。即到洗浴間裏,用涼水從頭到腳猛猛地衝了一個透心濕、涼透底,然後倒在床上,挺屍睡大覺!
衰弱的身體,怎經得起這番無情的折磨?我重病不起了。
[43]夢苦
病從喉嚨開始,腫起來,硬起來,又熱又疼。病從脊背開始,到腰、到雙腿、到雙臂、到全身,骨頭和筋節自行斷裂。血管、血液被燒熱了,每一粒血細胞都生了一個針尖,在流竄之中刺疼神經和肌肉。病重勝良醫,病人對自身痛苦的理解將比醫生更真切。從生病一開始,喘息、說話、轉動、呻吟,都由不得自己了,全受了病疼的擺布。病疼如惡魔,它把我按倒在床上,再用它的魔指敲著我、點著我、催著我、牽著我,去迷暗的境域裏漫步,要我聽信它的邪說。
……釋迦牟尼有個弟弟,名叫賽迦藍。在哥哥苦苦修煉的時候,他卻一腔熱情投入在愛情裏。愛情以悲劇結束,他心目中的女郎甘願做妓女而將他無情地拋棄。她沒有好下場,如來佛罰她來世托生為咖喱魚,成了世人的盤中餐。賽迦藍啊,你肯把失望的痛苦傳誦後人嗎?賽迦藍臉色蠟黃,懷抱一柄寶劍,殤情之後,什麼樣的華貴裝束也不能修飾他,從身上掉落、斷離。他盤膝坐在烈日底下,雙目在酷熱中變得發紅,視點射在千裏之外,死死盯著被曬成白光的天空,由於久睜不閉,他的眼色變為鮮血一樣火熱和赤紅。無邊的印度沙漠上湧起了熱浪,他閉塞了咽喉與腔腸以杜絕食物,隻從風雨雷電中吸取滋養,把肌膚變成火紅色,好似體內燃燒著炭火。再往後來,他的臉變成了紫紅色,五花的頭發像獅子一樣披在後背與前胸,眼睛的瞳孔如黑夜中的香火頭,皮膚如舊布一樣鬆弛地包裹在骨骼上。他以此隔絕了人類,人類與他互不理會。
咖喱魚修煉成精了,它化作賽迦藍的模樣,揣一口寶劍,穿一身襤褸破衣,衣不蔽體,蓬頭垢麵,捧一個飯缽沿街乞討。把汙穢灑向眾生,把肮髒留給大地,把臭味與毒病隨風飄散。咖喱魚精越來越多,城市有,鄉村有,每條街口都有,它們配合垃圾堆,成為文明人類的一道肮髒的風景線。世人都厭惡,說:“賽迦藍太不知羞恥!”
唾罵聲傳到賽迦藍耳朵裏,他“噌”地抽出寶劍,大叫道:“誰敢誣蔑我!”憤步趕來,砍殺一個個偽裝的賽迦藍。他們不過是咖喱魚裝扮的,全嚇得四散逃竄。賽迦藍腳下生風,像一條鯊魚,穿樓宇,過街亭,破羅門,把髒鬼們砍得碎屍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