炅看看柳心瓴,目光又轉回季漣身上,季漣接著道:“往後有什麼不明白的事情,盡可以問柳先生;柳先生博覽千古、克己複禮,輔佐朕躬已有二十餘年,乃國之肱骨,你……明白了麼?”
炅跪在季漣榻前,手仍然被季漣握著,道:“兒臣明白,兒臣都記清楚了,今後凡有疑難事務,兒臣必先請示柳先生和諸位臣工,請父皇放心。”
季漣點點頭,又一一指著其餘諸人,給炅詳細講述每一人的出身、功績及所長,要炅一一記下。
玦兒坐在榻旁扶著他的身子,講完一段就要給他喂幾口茶水,季漣花了大半個時辰才給炅講完。然後季漣把炡拉到身邊,向炅囑咐道:“你和炡一向感情甚好,以後你要記住,你們二人,既為兄弟,亦是君臣。炡要是有什麼行差踏錯,你做兄長的要多擔待、教導”,又向炡道:“以後哥哥登基了,你也要受封為藩王,到了封地,要好好教化百姓,輔佐兄長,你們……可都明白麼?”
炅和炡均點點頭,二人此時尚年少,不明白究竟何為生老病死,何為死生永訣,隻知道季漣交代的東西都要牢牢記住,這些話平日季漣也說過很多次,此時再聽來,也隻是加深印象而已。
內務交代完畢之後,季漣便讓一眾京畿重臣回去,單留下柳心瓴和符葵心,又讓衛美芹侍奉在側記錄。
符葵心給炅略講了邊陲諸國的形勢,這些內容炅平日的課上也有涉獵,季漣又囑咐炅不可輕易在邊境用兵,若有敵國來犯,自當奮力抗爭,然而平時卻不宜妄動幹戈,當以百姓民生為念雲雲。
到傍晚時分,內侍送上晚膳,季漣命諸人一同在泰始殿內用晚膳,季漣一連數日已隻能進些流食,看著玦兒時時刻刻隨侍在旁,端茶奉藥盡皆親力親為,十分不忍,晚膳之後堅持要她先去歇息。
待玦兒走了,季漣才向符葵心問道:“隱閔這些日子還好麼?”
孫隱閔在符葵心數年調教之下,比當年剛剛入長安時不知強了多少,這些年一直跟著符葵心在平城府,別的倒還讓人放心,隻是一到有戰事時,就喜歡親自操刀上陣,讓玦兒擔心了好幾回。
符葵心笑道:“世子這四年性情定了許多,已不像最初時那樣喜歡和人近身肉搏了,娘娘知道了應該要放心許多了。”
季漣歎道:“隱閔都是幾個孩子的爹了,性子該定一定了。往後不論有什麼事情,你要幫朕多照看著他”,又瞧了瞧柳心瓴,探出手去,柳心瓴忙上前握住,季漣提上一口氣:“往後……皇後就這麼一個同母的弟弟了,先生和葵心當替朕善待之,若有行差踏錯之處,還請先生和葵心多加教導……”四月初八,浴佛節。
季漣卻已沒有精神同往年那樣挽妻牽兒共赴龍華盛會了,隻能在南宮裏看著宮女們備下用甘草茶煮成的香湯,洗浴佛堂中供奉的純金佛像。
他一手牽一個兒子,玦兒同煙兒和幾位宮女一起準備烏米飯,準備浴佛之後的布施。他坐在暖椅上,炅給他捏肩,炡為他捶腿,季漣看著遠處宮人們興高采烈的浴佛景象,笑著對兩個孩子說:“娘的身子也不好,你們晚上也給娘捶一捶,知道麼?”
炅嗯了一聲,開始和炡一起,一人捶左腿,一人捶右腿,季漣拉著炅,笑道:“你祖父的祖父,也就是本朝的開國高祖,駕崩之後,廟號是高祖;你的曾祖,誅殺朝中奸佞,平定四海,廟號寧宗;爹的父親,也就是你們的祖父,講求無為而治,廟號文宗……你說,以後爹要是不在了,你給爹取個什麼字呢?”
炅有些驚訝,他心中隱隱已有些悲傷的感覺,忙勸慰道:“爹……正值春秋鼎盛,為何講一樣的話?”
季漣笑了一笑,道:“人哪有能得享萬世的,你覺著有什麼合適的,但說無妨。”
炅默然半晌,才道:“諸位先生都說,爹天資明睿,未及冠而登基,卻能明察萬裏;強敵明犯於邊陲,而旋即蕩掃邊塵,四方懾服;推行新政,而致綱紀修明,倉庾充羨……可稱得上智、明、聖,兒以為……可用睿字。”
季漣閉目思量片刻,道:“此字甚好。”
半晌後季漣又向炅和炡道:“阿炅,你現在年紀尚小,爹知道讓你一下子擔負這麼多事,是為難你了。其實……治國也並非爹往日形容的那麼艱難,你隻要記住:若朝廷收的稅多,則百姓收成的少,就會吃不飽;若君王習性不定,朝令夕改,則朝廷失卻威信;若君王無道,治世苛責,百姓求生艱難,則民眾輕死,民眾輕死,則天下不安……你明白了麼?”
炅點點頭,一旁的炡也似懂非懂,笑著繼續給季漣捶腿。季漣眯著眼,看著遠處浴佛時四濺的水花,在陽光下晃得人睜不開眼,透過那晶瑩的水光,似乎看到無數前程往事——
他們執手走在伊水橋上,一人牽著一個小孩——多希望那橋沒有盡頭……
他們在長安夾道上堆雪人,給雪人插上金釵,他趁著她給雪人畫眼睛時偷偷的去親她,她惱了,扭頭就往回走——可是走的很慢,像是故意等著他來追上她似的。
最後想起的是,他年少輕佻,不知一心一意為何物,氣走了玦兒,找到她時她哭花了小臉:“季哥哥,你不等玦兒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