炅和炡已跑了進來,見到季漣和玦兒,十分歡欣的跑到二人跟前,手都背在後麵,一副神神鬼鬼的樣子。季漣便問道:“你們不是跟著先生在北宮認字的麼?怎麼這個時候跑回來,是不是想讓爹打手心了?”
炅絲毫沒有被季漣的話恐嚇到,笑著答道:“今日先生教我們寫自己的名字,我和弟弟學會了,又寫了爹和娘的名字,拿回來給爹和娘看的。”
玦兒看著兩個小孩一副獻寶的樣子,笑著從他們身後取過他們折好的紙,打開來看不禁失笑,季漣拿過一看,也是哭笑不得。那兩張紙上一個寫著“陛下”,一個寫著“娘娘”,原來他們二人想著爹娘平日裏叫自己名字,那旁人叫爹娘的也必是他們的名字,興衝衝的讓先生寫出來,再一一描了出來。
炅和炡一日日的長大,漸漸的越來越有心思淘氣,最初季漣一力支持讓兩個兒子在洛陽行宮較為輕鬆的環境裏長大——畢竟長安宮裏形勢複雜,季漣不願意兩個兒子在年少懵懂的時候便受到各種人等虎視眈眈的目光,一也是他當年下了一趟金陵後的感悟,總覺得自己的兒子,要在自己的親手培養下,知天下民生,識百姓疾苦,中正密察,堪負重任。另一方麵他又希望兩個兒子能相互友愛,兄友弟恭,更重要的,是要在年少不知是非的時候,不能依賴除了他和玦兒之外的旁人。
然而在洛陽南宮裏住了一兩三年,他漸漸體會到原來做一個好父親真的很困難。
比如他決定帶兩個兒子出去看伊水附近的農戶春耕,一邊有翰林侍讀學士不厭其煩的講述農桑固本天下的重要性,那兩個小孩卻趁著大家不注意把農戶的稻秧給打散了,讓人家有苦也不敢言。於是他決定要扮演一個嚴父的角色,誰知玦兒也很好的做好了慈母的樣子,因為想著以前師傅對自己小時的縱容,便勸著季漣說道理可以大了在講,小孩子難得童心未泯,不應多加拘束……
另一件讓他十分不快的事情,便是這兩個孩子極大的分散了玦兒的注意力。玦兒一向不善女紅的,便是和他最如膠似漆的時候,也隻給他繡過一個看起來像水鴨子一般的所謂鴛鴦荷包。等兩個兒子過了兩三歲沒那麼吵鬧的時候,她竟然專門從孫家在洛陽的綢緞莊請了幾個繡娘,進南宮來教她做小孩的衣服,把他先前專門命人搜羅來的極是手巧的木工匠人和金石師傅都冷落在了一旁。
他起初還指望著玦兒在做了兩個兒子的衣服後,能考慮一下他的福利,誰知一時的小孩長得快,做好的衣服穿不了幾個月便小了,於是玦兒又開始做新的,氣得季漣每每看到兩個兒子身上的新衣都有一種剝下來拿剪子絞了的衝動。
有時看著她在燈下製衣的樣子,他便想起幼時張太後也曾這樣待他,不免覺得現下已經一樣了,玦兒不能生育雖是遺憾,倒也免了像他和張太後那樣母子失和的可能。而玦兒並不因炡仍在趙賢妃名下且炅是太子的緣故對兩個兒子有所偏待,他看在眼裏更是歡欣,衝淡了他屢屢想起張太後後來對他和玦兒施以毒手而生出的怒氣,更加覺得為了維持現在在洛陽行宮一樣和樂安寧的生活,便是烏台禦史再多罵罵他耽於怡樂大興宮室也是沒有關係的。
雖然自己的地位似乎已經漸漸不及兩個兒子了,不過永昭九年夏日裏生的事情,確是讓他覺得自己和玦兒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
在他的百般磨蹭耍賴下,玦兒終於答應幫他縫製一件入秋後的外袍,他興衝衝的挑了塊寶藍的緞子,讓人照著他的尺碼裁剪後,玦兒開始一點一點的縫製,他則每日都守在一旁,生怕她偷懶一般。
那日外袍剛剛做好,他喜滋滋的換了上來,玦兒一處處的看還有哪裏不妥帖的,雖是玦兒頭一次給他做的,他卻覺著穿在身上,比尚服局最熟練的製衣師傅做的衣裳穿著還要舒服。玦兒見他一副小孩子在新年得了賞的樣子,心裏也覺著好笑,季漣借機親昵,想趁機吹一把枕邊風把自己的福利進一步擴大,比如一年給兒子做幾件衣裳給自己做幾件衣裳的額度要形成定例等等,正在心裏偷偷的謀劃時,卻見兩個潛在利益受損者正在門口怯怯的看著他和玦兒,一副做錯了事情的樣子。
季漣暗自慶幸兩個兒子還沒有覺他們的爹偷偷的在背後謀劃削去他們一部分福利,再看到兩個兒子麵色凝重,又都怏怏的,便堆了一臉他自己都覺得真誠無比的笑容問道:“碰上什麼事了,念不好書被先生教訓了麼?”
炅和炡兩個人互相瞄了好幾眼,使了好幾個眼色,最後炅才開口:“我們有話想單獨問爹。”
季漣和玦兒都是一愣,往常兩個兒子都是對玦兒更親的,因為他總是唱那個白臉,而玦兒一貫是護著兩個孩子的,現在兩個兒子竟然說有事要單獨問爹,兩個人麵麵相覷,都想到一件事上來,心裏都咯噔的一跳,隻是——這才四五歲的孩子,如何就明白這許多事情,且洛陽宮內外,何人敢去觸季漣一樣的忌諱?
玦兒微一思量,向季漣笑道:“阿炅和阿炡又上了一天的課,我去給他們做點吃的來,你有什麼話可好好地說,別嚇壞了孩子。”
季漣嗯了一聲,在她出門前又伸手去握了她的手,低聲道:“你放心吧,這裏有我呢。”
待玦兒走遠了,季漣才向兩個兒子問道:“有什麼話不能當著你們娘的麵說呢?”
炅和炡又扭捏了半天,還是炅開了口:“爹……其實,其實我和弟弟是想問……我們兩個,誰不是娘親生的……”說完一句話後兩個人都低下頭,似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一般。
季漣心中忽生出一陣怒意,又想著要把一嚼舌根的人揪出來狠狠懲治,便不動聲色的問道:“小小年紀,怎麼問起這個來,你們不是娘生的,還能是誰生的?”
炅隱隱也覺察出爹的口氣不對,不敢再開口,炡見哥哥悶悶的,便道:“今天先生上課,提到有一句話叫懷胎十月,那,我就和哥哥問先生是什麼意思,先生就講給我們聽,說男女成親之後,女子孕育胎兒,要十個月才能生下來……後來我想起來哥哥是六月生,我是冬月生,這才隔了不到五個月呢,那必是我和哥哥中間,有一人不是娘親生的。”
季漣這才稍緩心中怒氣,想到原來是自己的兒子天資聰穎,小小年紀就能從一句話推斷出一些事情了,暗自誇了一把自己的遺傳好之後又問道:“那先生怎麼說?”他稍微盤算了一下,今日授課的是翰林院侍講董雲生——他的仕途前程,可就懸在炅的回答上了。
炅答道:“先生說一是我們家事,讓我們回來問爹……還說,娘聽到我們問一個會傷心,所以我們剛剛才說要單獨問爹的。”
季漣暗自點頭,又盤算了一下,問道:“那……這事你們還問過別人沒有?”
炅答道:“沒有了,先生說這事隻有爹最清楚了,問別人隻怕別人也不清楚。”
季漣在心底瞬時幫董雲生加了好幾次分,想著馬上就可以提拔他做侍讀了,又想著一事遲早也瞞不過兩個兒子,將來要是由別人告訴兩個兒子,不免讓他們心中對玦兒生出猜忌,那時人大心大,倒不好更正了。
思及此處,他便將兩個兒子都抱到腿上,一邊坐一個,微笑著跟他們說:“你們都不是娘親生的。”他看著兩個兒子先都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然後對看了一眼,似乎鬆了一口氣一般,沒好氣的問道:“怎麼說你們不是娘親生的,你們好像很高興一樣?”
炅忙道:“不是的——我們原以為我們有一個是娘親生的,有一個不是,我又怕我不是娘親生的,又怕我是娘親生的弟弟傷心。所以現在聽說我們兩個都不是娘親生的,那就仍是一樣的了。”
季漣聽著兒子一樣的解釋,頓覺寬慰無比,又笑眯眯的問道:“那平日裏誰對你們最好呢?”
兩個兒子異口同聲道:“娘”,炅馬上加了一句“爹對我們也很好,和娘一樣好”,不過後麵一句話明顯說的底氣不足。
季漣滿意的點點頭:“那不就是了,你們還有什麼要問的?”
炅和炡又對視了一下,問道:“那娘親生的孩子在哪裏?”
季漣心裏早想好了無數種麵對兒子詢問時該有的回答,此時聽到一個問題,雖和他想象的有些出入,不過也差別不大,便道:“嗯……娘沒有寶寶,因為娘身子不好,太醫說要是生寶寶的話,娘可能……會死掉——那爹和你們就再也見不到你們的娘了,知道麼?”
炅和炡顯然被會死掉這三個字給嚇住了,體會很久才道:“那不生寶寶,娘就不會死吧?”
得到季漣肯定的答複後,兩個孩子稍微鬆了一口氣,想了半晌後炡又疑惑問道:“那我和哥哥是誰生的?”
季漣斟酌再三,還是決定繞過一個問題:“嗯……是這樣的,因為娘呢,很喜歡小寶寶,所以想要一個孩子,可是娘身體不好又不能生小寶寶,所以生你們的娘就把你們送給現在的娘了,知道麼?”他掛著一副迷死人不償命的笑容,心底已經在暗暗的納悶——一兩個孩子遺傳他遺傳的好,也不要遺傳的一樣好嘛!
兩個孩子點點頭,炅又問:“那為什麼先生說娘知道了會傷心呢?”
季漣在心中暗自叫苦:“娘沒有生寶寶,以後老了就沒有人孝順,當然提起一個就會傷心啊……”季漣覺得自己就快聲淚俱下了,不斷的跟兩個小孩灌輸如果他們的娘沒有孩子孝順的悲慘境地,以及他們的娘如何疼愛他們的種種事例,直到兩個小孩拍著胸脯保證一定好好侍奉娘親才罷休。
是夜季漣得意非凡的向玦兒轉述今日的戰果,並據此邀功,試圖擴大福利——未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