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點頭:“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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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懷音回竹塢不久,便又離開。
桑梓知道她私嫁俞荀,軒然大怒,放言說:“你既已嫁作他人婦,那你此後不再姓桑。”
她不再姓桑,卻也不能姓俞。
她四處遊蕩。
再回詹京,是因桑柔來信說,要離開詹京北上。信中隻說,親人遭遷,欲追隨而去。她放心不下,易容回了詹京,卻是遲了。桑柔早已離開。
盤纏用盡,她去了酒樓彈曲掙些錢,一曲還未彈完,卻聽到簾外傳來喧響。一旁奏簫的樂師放下簫管,站起來,走出去,掀開簾子探看了下,說:“是一個客人打翻了茶杯。嘶……茶水還冒著熱氣,滾燙茶水全倒到他手麵上了,他竟然眉頭也沒皺一下……咦,這樣子……是朝我們這兒來了……”
不消時,簾前呈現一身影,長身峻拔。
“公子可有何事?”那樂師打簾出去,詢問道。
那人目光緊緊落在簾幕上,一手抬起,好似要撩開簾子,卻又五指攢緊,半晌沒有動作。
“公子?”
俞荀如夢初醒,一下撩開簾子,卻見裏頭唯有幾樣樂器,零落擺放,不見一人。
不見那人。
他問:“方才那琴曲,是你彈的?”
那樂師回頭一看,道:“欸?方才那姑娘呢?“領口驀然被人抓住,五指修長,關節見白,但手背通紅一片,是剛才被燙傷的。
他出言狠惡:“什麼姑娘?”
樂師被他滿身陰厲嚇到,哆嗦著開口:“姑……姑娘……就是彈瑤琴的姑娘,她……她她她方才還在這兒的。”
頓感領上的力道又加大幾分。
“她長什麼樣?”
“模……模樣……還好,大眼大鼻厚唇,臉上還有些麻子,但……但……氣質出眾。”
男人麵目沉下,好似陷入深思,五指已然鬆開,樂師直接癱坐到地上,一口氣還未緩過來,男子已然不見。
俞荀出了酒樓,便見長街人潮中,一清瘦身影迅疾快速移動,迅疾消失在視線裏。
阻風跟上來:“太子,這是去哪兒?”
俞荀翻身上馬,說:“她回來了。立馬通知各城門,關門閉城!”
阻風一驚:“殿下,閉城……”閉城非得有燕王手諭方可做。
“說的話沒聽見嗎?”
阻風跪地:“殿下,下令閉城是破律僭禮,不可為之。”
俞荀短鞭一個狠力甩在馬背上,馬蹄碎塵,脫弦之箭般奔馳。
終究讓桑懷音先一步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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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荀最後並未成婚,桑懷音已知道。原因聽聞是,丞相府謊報小姐的八字,實際的八字與太子的相衝。婚事自此告吹。
知曉之後,心頭說不出喜悲,而是一種荒涼,一種無可填撫的荒涼。
詹京酒樓裏,他僅憑借她信手彈撥的曲子便認出了她,對她熟悉到這般地步,讓她慌亂。
既然暴露了蹤跡,俞荀尋她便不再似舊日那般毫無頭緒。
北上南下,他一路窮追不舍。
她從未將自己和他的天下、權勢相比,以來掂量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這樣的行為荒唐且無意義。
但當他孑然一身,眉目含笑地站在她麵前,說:“阿音,你可不能再跑了,如今,我隻有你了。”她仍是亂了。
早先便聽說,燕國太子在詹京酒樓聞一曲而遇良緣,此後棄江山,去尋美人蹤跡,她並未當真,此一刻,忽然就相信了。
這樣的偏遠異國邊境之地,四周是凝霜凍原,枯枝槁木,他卸去一身華貴,溫情脈脈地看著她,說:“如今,我隻有你了……”
桑懷音心下惻惻,眼角澀疼。之前幾次,她也險些被他抓到,堪堪脫逃。這麼長的時日過去,她想,他尚有宏圖偉業,終歸會放下。
卻不知,卻是為她放了江山。
她兩手握緊,平靜道:“我從沒有跑,隻是俞荀,我們的路本就不同。”
俞荀走向她:“同或不同,我們還是相遇了,你嫁給了我,我們拜過堂,喝過合巹酒,既是夫妻,就有不離不棄的諾言。”
桑懷音說:“你執念太深,世間沒什麼是不可離棄的,時間久了,自然都可以放下。”
俞荀說:“那你是將我放下了嗎?”
桑懷音未答。
俞荀勾唇,眼中泰然自信:“你未放下我,正好,我也不打算放下你。”
他隨身背著他送她的那張焦尾琴,這時卸下,拿到桑懷音麵前,說:“這把琴,本就送給你的,你將它收好。往後我們去哪兒都帶著它。”
話裏,竟是要和她周遊天下的意思。
桑懷音定定地看著琴,怔怔出神,忽覺眼角有溫潤指腹輕柔擦過。
“別哭,阿音,我隻願你開心……”
他沒有逼迫她。同她住進了客棧,相鄰的房間。
天欲大雪,不好趕路,便要在此地多逗留幾日。
桑懷音從房中下來用膳,俞荀已點好菜等著她。
“接著,要去哪兒?”他替她布菜,問道。
桑懷音抬眼看他,他這般漫不經心的問辭,好似真是打定主意隨她浪跡天涯的模樣。
她說:“章臨。”
桑柔同顧珩之間百轉千折,如今拖著殘槁之身回去了卻自己的心願,事後,需要她的幫忙。約定之期尚遠,她本想先回趟竹塢,如今俞荀跟著,不大方便。
他說:“好。”
夜裏,忽聞四周喧囂聲。桑懷音警醒,立馬坐起身來。房門砰一聲巨響被從外擊開,有人迅疾跑到他跟前。
“阿音!”
來不及細說,從一旁扯起她了貂氅,往她身上一裹,抱著她出門去。
客棧起火,夜風寒勁,火勢蔓延極快,不消時,已吞沒了大半個客棧。
所幸,年底,客人不多,很快人都盡數撤出來了。
桑懷音被人緊抱在懷中,這時借著火光一看,才知俞荀身上隻著裏衣,她心頭大動,想要同他說什麼,他卻忽然將她放開。
“在這裏等我!”他說,作勢往火海裏衝,桑懷音一把拉住他。
“你做什麼去?”
俞荀卻裹住她的手,迅疾在她手背親一下:“琴還在裏頭。”話畢,又揮手往她肩頭一拂。
身下僵硬,他點了她的穴道。
桑懷音瞪大眼。
“怎麼回事?那人怎麼還跑進去了!”
“喂,你不能進去,這是送死!”
“……”
一群人在桑懷音身旁喊叫,但卻半分入不了那男人的耳,他身形動作敏捷,一下消失在火舌裏。
天幹氣躁,火勢越發不可控。
火苗竄得極高,雖隔著一段距離,仍可感熱氣騰騰,灼人皮膚。
桑懷音覺得渾身抑痛厲害,氣息已大亂,目光緊鎖著那片火海,許久,仍不見那人出來。
她咬緊牙關,暗自運氣,忽然體內某處一陣巨疼,而後血脈一通。桑懷音往前邁動一步,卻忽地腳一軟倒地,一口鮮血應聲而出。
“阿音!”熟悉聲音帶著幾分焦慌沉啞,她肩頭已被人擒住,“你竟然強行衝破穴脈!你瘋了!”
她壓抑住一聲咳,抬頭,見他一臉灰垢,眼中是憤怒、不可置信、心疼,那麼多情緒,一雙眼,展現得那麼淋漓。
身旁的雪地上,放著那把焦尾琴,琴身完好,可他的衣角發尾卻見焦灰,桑懷音忽地起身奪過那把琴,用盡全力狠狠摔貫在地上,嘭一聲,弦斷琴裂。
兩人皆是一臉憤恨地看著對方。
她恨他枉顧性命去取琴。
他恨她傷身傷體強解穴。
一旁人本欲過來詢問,見兩人劍拔弩張的態勢,便紛紛退開幾許,狐疑地看著。
俞荀忍著火氣,伸手去撫她的臉,被桑懷音一掌打落,怒目回瞪他。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失態的模樣,鬢發散亂,唇邊沾著血跡,雙目蘊著喧天恨意,麵上淚水潦落。
便是多年前,在詹京郊外,他好不容找到她,她一身傷痕,滿臉淚水,表情仍是無懈可擊的清冷。他從未見過她動怒。世間萬事,鮮少能入她眼的,更枉論什麼能牽動她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