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戀愛的水罐(1 / 2)

馮秋子

1999年春節,我回老家過年,見到從小一起玩耍的女友。十多年沒見,她發展得煙不離手。她比我先離開那個寒冷的旗,住在南部一個新興城市裏,路上要走兩天。我們坐在她祖母家,或者我母親家,喝熱在火爐子上的奶茶,吃老人們做的各種麵食。她笑著說這些年“麻煩啦”——她戀了一回愛。“麻煩”是指費勁,我們那個地方說一件事在心裏折騰得很厲害,常說:“心麻煩”,比喻一件事跟她的關係深重,不一般。她說能和那位深愛過的男子作心靈交流。

我不想知道。她停下來。

我不是懷疑她,是受不了講述時她過於平緩空寂的表情,那時候真慘,我不能抬頭直視她的眼睛。她顯然走過了漫長之旅。現在她不化妝,和我坐在一起。我很難過。她的快樂和心酸持久地保存著,已釀為一體。盡管這些往事她自己收拾了多遍,現在已經能往輕鬆裏講了,但她一如小時候比我們更多地具備透徹、冷峻,她的話,就像冬天裏那個灰蒙蒙的旗裏飄舞的雪花,落下來就是落下來,覆蓋了屋子,覆蓋了整個旗。

她停止了一會兒,還是說下去。她和那個曾經愛得死去活來的男子,前一天夜裏,遙相千裏,作了一次心靈的談話。她的故事還是在我們那個凜冽的旗哢哢落下了。

她說:嘿,我和你說話,你能聽到嗎?

大部分吧。

你來深圳,為什麼不和我聯係?前年,你為一個項目住那麼長時間也沒聯係。

不見麵已經習慣了……我們僅僅是換了一種方式相處。再說,有時候真聯係不上。

我搬了好幾次家,你想過和我聯係嗎?

想過。不方便,就沒去找人問。

你要找,很容易找到。

我已經習慣你住的那個地方了,真不知道你在別的地方怎麼生活。你搬走後,偶爾從你的老地方路過,心裏空蕩蕩的,有點兒難受。一咬牙走過去,就好了。

唉,我有一天夜裏做了一個有你的夢。倔強使我不去看你,結果你從我背後走過去,進了一間屋子,我一直守在那個屋子外邊的路上等你出來見你一麵,後悔當時為什麼就要矜持。就這樣,在恨你、怨你的幾年時間裏,竟然做了一個關於你的一往無前的夢。我真願意相信那時候你在你的地方正想到我。這些年,有時候突然想起你,就和你說話。我今天真的意識到,和別人是不能作這種交流的。我試著在心裏和別人交流,根本說不通,也沒有回應,是那種堵死的水泥牆的感覺。也許因為當初我愛你是全心全意的,觸及了靈魂,在我一生裏是不可重複的。不知你有沒有這種感覺,時間越長,越知道那個已不是好賴概念裏的人早就印在你命裏了,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你無恨無愛了,你也跟著你。其實你對我傷害最重,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那是為什麼,隻是我已經不再想這些事兒了,不找什麼答案了,把那些想不好的東西都封存起來了。我有過相當長一段時間解脫不了,前胸後背都跟著疼,好幾年夜裏睡不著覺,所有難過一個人擔待,無聲無息。開始是恨,特別恨,還詛咒過你死。後來,恨少了,沒有恨了,就成現在這樣了,沒恨沒愛。覺著以後不會再去愛一個什麼人了。後來我明白,疼痛就像時間,你疼痛,你就正在你的時間裏,你意識到這段時間屬於你。我換了一個角度重新看你,看我自己,懂了不少道理,你當初說“我沒你想得那麼好”是句真話。我也一樣。戀愛中的人,最擅長雲山霧罩、加工對方,你看那些著名作家發表的情書,滿紙熱情,可看過來看過去就“虛矯”兩字兒,實在不該拿出來,怎麼著是你們自己個兒的事,不該把矯情當成別人的事。當成正事。水分太多,真可疑。可不咋的,表達完了,在每個有愛情的地方,還藏著算計、陰謀、無奈和操勞。人們疲憊地操練,或哭或笑,說不無勉強的話,做心裏演算過多遍的姿勢,觀察所愛者的反應,在兩個人矯揉的過程中,拚命尋找所謂愛情,等到時過境遷,留下不盡的對自己和對方的失望。愛情,真像一個造假工程,坍塌的時候一點沒有商量,硬跟你生生剝離開……唉,人是自己的時候,就好判斷自己的行動了,就能選擇自己了。過去的確已經結束了,是你和我一同了結的。可盡管如此,仍有一種看不見的牽扯,讓我永遠記住你。永遠能在下意識的時候想到你,在意你。即使一輩子不見麵,也會不由自主想念。但想念僅僅停留在心裏,萬一見了麵,麵對麵談一談話也好,當然能說點兒老實話最好,就這些。頂多擁抱一下。即使發生更深的接觸,也不可能是原來那種愛法了。我們確實再也沒關係了。我理智上明白,感情上也明白,不需要那種愛了。你愛,我也不會跟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