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初冬,北風凜冽,天寒地凍。外客在軍隊的押解之下長達數裏,皆是拖家帶口,攜兒持女。風雨瀟瀟。江寒搖了搖頭,感慨道:“仕途本就多坎坷,真是何苦呢……”他的心思萬千,這時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後麵追上江寒,同他並行。江寒自顧而行,對他倒不留意。此男子名為吳窯,官任舍予,並不高,卻足以安置一家溫飽,他平日裏同江寒有過幾次接觸,倒是對他頗為敬重。吳窯同江寒走了一裏多地,見江寒仍不理會他,踟躇半晌,開口道:“先生,難道你便甘心如此離開嗎?”江寒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吳窯攔住江寒,道:“先生難道便不可做些什麼麼?當初皇上愛先生之才才召先生入朝為官,如果現在先生上言,或許可以有所轉機。”江寒搖了搖頭,繞了過去,道:“在下不才,並無此番能力。”但不一會,吳窯又追上江寒,道:“還請先生上諫皇上。”江寒一偏身,又閃了過去。吳窯又欲追,江乾已經一閃身攔在了他麵前。吳窯隻是個書生,哪有江乾的身手?幾下閃人都不曾穿過,急地在後麵直叫:“如今隻有先生可以改變我等命運,還請先生往後一看!”
江寒向後一望,饒是他定力過人,也不免著實吃了一驚。不知何時,那些被貶謫的官員們已經跪了一地,綿延數裏,聲勢之大,叫人咋舌。吳窯又道:“先生,雖然你可以獨善其身,但先生麵前的我等,卻已經傾家蕩產、雖有故國,卻不可歸。先生是我等唯一的希望,先生如今決定的,並非你一人的命運,而是我等眾人的命運。皇上雖未重用先生,卻也隻因為先生冷淡的,如果有先生進言,必能撥亂反正、盡歸逐客。先生宅心仁厚,隻求涉一次政事吧。”
江寒一眼看去,跪地的有白發蒼蒼的老者,有鼻涕長流的幼童,有蓬頭垢麵的女人,有滿含期許的男丁。平時他少言寡語,從沒想過自己竟然在他們心中有如此重要的分量。穆如是在一旁笑道:“既然大家如此虔誠,先生何不破一次例。”江寒無奈地看了她一眼,道:“就算我寫了諫書也無用啊,如今誰可以把這份諫書送到皇上手中?如果落入其他官員的手裏,恐怕大家的境遇會更加淒楚啊。”
眾人聞言,也有些絕望。要知道現在在此的都是貶謫官員,即便有了諫書,也送不到容輝的手中。一旁的軍吏見眾人跪倒,擔心有變,上來便是一番打罵嗬斥他們起身急行。眾人莫知計之所出,忽聽身後起了一陣馳騁的馬蹄聲,如風雷直逼。眾人麵麵相覷,疑惑中不知吉凶,江寒卻微微地笑了起來。
來人正是李德。雖然此人好追名逐利,心胸不見寬廣,但好歹和江寒也是相識一場,聽聞江寒被貶,忙是趕來送行。他的到來讓眾人突然又有了希望。許久沒見有人用這樣“崇敬”的視線看自己了,李德正覺疑惑,待江寒把來龍去脈一一說清,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笑道:“小事一樁,包在咱家身上。”他本想裝威武,但多年來的習慣已經無法改變,反而弄得有些別扭了。
江寒無奈地一校,摞了摞袖子,道:“磨墨。”
冬日之天,高遠悲愴。空曠荒涼的野外,風無阻緩行。零星雪片隨風動,仿佛隱隱暗示。由於李德這個太後紅人在場,那些官吏不敢忤逆,隻得順從地在一邊遠觀,不敢幹涉。不多時,墨已研好,筆也奉上。紙張緩緩鋪開,雪花落於上麵,凝於一處,久久不化。眾人屏息,視線皆落在了江寒的身上。
江寒在無盡壓力和重擔間卻是一副淡淡的神色,沉穩微坐,莫名卻從依據消瘦的身軀間透出了一股威嚴的霸氣。有如雪片墜落,筆輕輕地一滑,於紙上寫下了第一個“臣”字,隨後筆尖遊走,一發不可收拾。無絲毫的停頓,筆走龍蛇,奔流始終。此時的江寒,風鼓衣袖,偏偏如仙,雖為使筆,卻仿佛在彈奏一首古琴之律。須臾之間,萬言諫書洋洋灑灑書畢。
雖然不知他寫的是什麼,但受到江寒姿態所感染,眾人都感到心中一安。隻覺方才那副寫書之姿已直入腦海。
書既成,江寒將筆輕輕一丟,道:“在下所做隻能是這些,至於此諫能不能成,隻看皇上之意了。”李德接過諫書,笑道:“以先生之才,哪有不成之理?”他命官吏不得再帶眾人前行,在此靜待消息,隨後便跨身上馬,一路疾馳向京都。
風雪飄曳在發間,江寒卻並不急著撫去。一行人在次處安靜地等待,唯獨他看著京都方向無聲歎氣。就算此次成功,由李德帶的諫書,恐怕在場的皆都會成了趙太後的左膀右臂,這樣一來,朝餘之滅,反倒是他一手促成的了。
江寒並不知自己今日一舉,竟然在日後三番四次地救了自己的性命。乘眾人不留意,他給穆如是使了一個眼色,便同江乾等人偷偷離開了。待李德帶來天輝皇帝免罷的詔書時,人人皆在,卻唯獨再找不到江寒的身影。隻有雪地空留的墨色,在提示著方才揮毫的大氣蓬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