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阿尼的孩子？”陌生人說出自他回來所聽到的第二句話。他感受著那個人的注視，卻不敢抬頭與之對視。
一直喘息著似乎已睡著的老鐵匠這時似乎重新恢複了力氣，他甩開火鉗的手，幾步便在陌生人的對麵坐下--是他以往喝酒所坐的位置。
“和你無關！混蛋，別對我指手畫腳的！”鐵匠重重地錘著桌子，而火鉗隻能為那個服侍了他們十幾年的老功臣默默哀悼。
陌生人不再出聲，似乎是在等鐵匠把所有怒氣釋放完。
老鐵匠又罵了幾句，也不再出聲，他垂著頭在桌上亂翻一通，隻找到幾個空了的酒瓶，沮喪中隻能再次錘擊木桌以發泄自己的怨氣。
過了許久，在角落裏站立了許久的火鉗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咳嗽。獨屬於衰朽之人的聲音，他的老父親從前隻因酒喝得太快而嗆住，現在看來，即便身強力壯的人也抵不過歲月的侵蝕。
“你能不能離開？帶著那些--那些蠢蛋，統統離開我的生活？我的債已經還清了，你們不能要求我做那些！”老鐵匠聳著腦袋，有氣無力地說道。
和以往那個頑固暴躁的老佛爾不同，今天火鉗見到了他父親從不曾顯露的一麵。那在油燈映照下地虛弱背影，那近似於哀求的語氣，都讓火鉗對眼前這個老人感到無比陌生，對他的恐懼也在此刻更甚於那個不速之客。
“看來你還沒搞清楚現狀。”黑袍緩緩伸出手，將頭上的兜帽取下，露出一張蒼白而又年輕的臉龐。
也許他比我年長一些。
“這個時候長老們早就忙得不可開交了，所有人都在為了和談做準備。違反命令離開，還帶著那麼多人，我回去大概會被送到牢裏！”就像是個因為父母不買糖果而埋怨慪氣的孩子。
“你總是幹些蠢事，一件接著一件！看在上天的份上，帶他們離開吧！”
“可憐的老佛爾啊，安逸的生活已經讓你開始神誌不清了。誰能要求屠龍者做些什麼？來到這裏正是他們自己的決定！”陌生人嗤笑著應答道。
鐵匠猛地從桌位上站起，他轉過身來，快步來到門口，哆嗦著打開了門。
光在刹那鑽進了這個陰暗的小空間裏，在那日陽高照而顯得過分耀眼的街道上，眾多身披黑袍的陌生人仿若泥塑般待在所有可供棲身的角落。在鐵匠打開門的瞬間，他們的目光也一齊投射到了這個老人身上。
“這是你們所有人的選擇？！”鐵匠高聲問道。
無人應答。
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已做了回答。
“那我們走吧。”老佛爾說，帶著十數年來從未有過的堅定語氣。
黑袍們應聲而立，紛紛躲進了陰影之中。片刻之後，這明亮的街上便已空無一人--至少看上去如此。
“這孩子該怎麼辦？”屋內傳出了那個陌生人的聲音。
火鉗抬起頭，用那雙漆黑的眸子緊盯著他的父親，等待著自己的命運。
“他會繼承這裏，不用你操心。”鐵匠頭也不轉地說道。
“繼承這裏？當個庸碌無為的鐵匠？你的腦子大概徹底生鏽了。阿尼的孩子不屬於這裏，我不會讓他變成像你一樣隻會逃避的懦夫！”
“那也比死了強！這是我的兒子，輪不到你指手畫腳！”震怒中鐵匠一拳砸在了門柱上，屋子頂部久積的塵灰散落下來。
“也許你應該問問他的想法，我很好奇阿尼的孩子會作何選擇。”那人這樣說著，走到火鉗身前，“繼續跟在你父親身邊，還是老老實實聽他的話，待在這裏，以一個鐵匠的身份度過餘生。做個選擇吧，孩子。”
直到這時，火鉗才看清楚這個陌生人的相貌。一個少年，看上去與他年紀相仿，卻總是說著與那年紀不相稱的話的少年。
老鐵匠默不作聲，似乎是同意了少年的建議。但那不停抖動的腳仍顯示出他內心的焦慮。
做個鐵匠吧，老實打鐵有什麼不好？沒了這酗酒的糟糕父親，賣兵器還是賣農具都沒人管得著。你的技藝足以勝任這份行當，瓦爾拉婆婆家的孩子力氣很大，也老是纏著讓你教他鍛鐵，沒了原主人的阻撓，你大可以招他來當個學徒，等到來年春天，大街小巷都會知道鋪子賣起了鐮刀鋤頭，那些農夫一定會光顧的。到時候也不用總為麵包發愁，生意好的話甚至能吃上肉。獵戶們用了你做的鐵夾，總會願意分你幾隻兔子。
如果跟著老鐵匠的話，就等同於與這些神秘的家夥們為伍。他們也許是什麼危險的反動組織，妄想著推翻這個國家，他們的首領也許是狂熱的權利愛好者、國王的某個私生子，正為了奪取王位而大肆招兵買馬。這點早就從他和鐵匠的言談中透露出來了。
戰爭？為了一個與你不相幹的王族子嗣，披上鎧甲拿著刀槍去戰場上殺害別人？不，那不是鐵匠所能做的。安心鼓風打鐵，也許他們用的刀劍還有你所打造的。一個上了戰場的父親，一堆叫不出名姓的武器，除此之外一切與你再無關係。
“作個理智點的決定吧。”他鼓起勇氣對上那個人的眼睛，心裏默默對自己說。
“我跟著他。”火鉗說，左手慢慢抬起，最終指向站在門口的父親。
“清醒點，斯德瑞！”父親喊著他的名字，“你的未來屬於這裏！”
不，我討厭做一個鐵匠，討厭鼓風，討厭打鐵，討厭喝酒，也討厭那些該死的幹麵包。
“這就是我的決定！”他吼著回應那個老人，這大概是他平生第一次反抗自己的父親，卻不是最後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