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醉酒的父親,卻沒有主持家庭的母親算是一種不幸嗎?火鉗從未想過,正如外人給他取的綽號一般,他永遠是個沉默的‘火鉗’,隻在工作時負責鼓風和用鉗子夾起鐵胚,將它們放平在鐵氈上,其餘時間他負責看著父親喝酒,以及受凍挨餓。
如果在打造刀劍的同時也打造農具之類,即便算上酒錢家裏也應當有盈餘。然而來鐵匠鋪的隻有冒險家,間或有丟了武器的新兵(在那個年代,一覺醒來發現懷裏抱著的昨天剛領的劍不翼而飛這種事是常有的),平民或者農夫隻去城西的那家鋪子買鐵器,並不曾考慮過這邊。有時火鉗在出去給父親買酒的路上還會被其他人叫住,大抵都是讓他勸勸老佛爾少點固執,也賣些鋤頭鐮刀之類的,實在不行讓火鉗做這些也行。
他曾經也這麼想過,挨了幾次毒打後就老實多了。做個本分老實的鐵匠徒弟也挺好,吃不飽穿不暖卻總不至於餓死,至少冬天裏還有個鐵爐取暖。等到老佛爾走了,繼承鐵匠鋪的他自然可以既賣武器也賣農具,誰也管不著。這念頭他隻起過一次--也許是兩次。
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火鉗的生活隻有火和鐵。他那個醉醺醺的師傅兼父親睡在一旁,而他流著汗一麵鼓風一麵敲打著鐵胚。繁重的活兒。外人隻信得過老佛爾的手藝,但是有什麼關係?白天有一半的時間鋪子關著門,誰會在意裏麵發出的敲打聲是出自誰之手?他的手藝同老佛爾相比已經不差多少了,再有個徒弟鋪子一樣可以經營下去。
那件事發生在一個無法具體定位的年份,這個國家已經存在了多少個年頭他從未關心過,而父親也從未告知他的年歲--畢竟是這樣的一個父親。但是他覺得自己當時應當接近成年,因此他假定那件事發生在自己16歲的時候,從現在算起也應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變化來的是如此之快,又如此之大,即便以他木訥的性格也能察覺到。以往經常光顧的士兵和軍需官們都消失了,一些新麵孔卻整日在鋪子周圍轉悠。
父親喝酒的時日變少了,發火的次數卻越來越多,不是衝著他,而是對那些倒黴的喜歡披黑袍裝神秘的家夥們。他們就像火焰,剛剛走進鋪子就能點燃父親的引線。火鉗絲毫不同情那些挨了一頓臭罵而被趕出去的家夥們,相反,如果父親從此能因為他們戒掉那些昂貴的白蘭地,他不介意對他們報以些微的感謝。他也知道這樣的時日不會長久,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外出時略微靠近那些流言的傳播者,所聽到的無非是‘戰火’‘死亡’一類的字眼,如果流言變成真實的話,這個享有了長久和平的國家也許不久就將陷入一場戰爭。
但戰爭關鐵匠鋪的師傅和徒弟什麼事?他們隻售賣武器,無人規定他們得親自上戰場。這個國家毀滅了,他們依舊可以在其他地方重開鐵匠鋪,隻要手藝還在。也許是另一個國家,另一個城市,或者另一個偏遠的村子也說不定,無論開在哪裏,隻要還有顧客光臨,就總能混口飯吃。
父親似乎並不曾聽說外界的那些流言蜚語,雖然不再喝酒,終日也隻待在鐵匠鋪裏,打造著那些已經賣不出去的刀劍。火鉗也不著急,鋪子的未來,他們的未來,這些統統輪不到一個鐵匠徒弟來操心,他隻管安安心心地抽動著風箱,偶爾外出買些麵包蔬菜,繼續聆聽旁人的閑言碎語。隻做自己該做的,父親從未這樣教導過他,但火鉗依舊學到了這個道理。
鋪子那天關門歇業,跟往常一樣。買好麵包回來的他在準備從後門進去的時候卻聽到了不同於以往的響動。
“誰也無權命令我怎麼做!”他聽到一個暴躁的聲音,顯然出自於他的父親。
不長教訓的家夥又來了,這一次父親顯然很生氣。惹怒一個酗酒成性的老人並不算是什麼明智的舉動,也許接下來免不了一番打鬥。火鉗選擇靜候門外,以免被無端波及。
很快從裏麵傳來預想中的猛烈撞擊聲,整個屋子似乎抖動了一下。老鐵匠的氣力可不是吹的,火鉗聳聳肩,至少在這點上他深有體會。
但出人意料的是隨後傳出的卻是一聲熟悉的呻吟,另一個聲音在屋內響起。
“這麼說你是要做逃兵咯?你很清楚我們是怎麼處置背叛者的--約修加德,別忘了,這是你欠帝拉萊瑞斯的!”多麼稚嫩的聲音,清亮得像個女孩--發出這樣聲音的人也跟那些黑袍是一夥的?哦,老家夥,看看你惹上了一個多麼可怕的組織。
他把麵包擱在門口一角,輕輕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屋內昏暗無比,桌上的那盞老煤油燈半死不活地燒著,讓人懷疑它發出的還能否稱之為亮光。鐵器煤炭雜亂地散落在四周,比之老鐵匠發酒瘋之後的場景還要糟糕。而他的父親,倚靠著早已熄滅的爐子,發出一陣陣微弱的喘息,看樣子比煤油燈好不到哪去。那個一開始被他想象成身形魁梧身著黑袍而現在轉變成瘦弱孩童的家夥,則背對著火鉗坐在他以往吃飯所坐的那個木凳上,端端正正,一動也不動。
火鉗感到害怕,那種在看著父親不停喝酒以及知道接下來可能會遭到何種待遇的恐懼感席卷全身。但他還是硬著頭皮快步小跑從那個陌生人身邊經過,來到爐子旁攙起他微眯著眼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