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小雅死的時候,淩越四歲。
端著小板凳,乖巧的淩越拿著醫生阿姨給的連環畫,坐在病房的小陽台上翻閱得津津有味。
在他小小的身板後,是來來往往護士醫生和進進出出的急救儀器。
直到淩小雅望著淩越小小的背影,到口的話變作一口歎息的濃霧,模糊了氧氣罩。
淩小雅睜圓了眼,看著淩越小小的背影,咽下最後一口氣時,淩越手裏的那本《孫悟空三打白骨精》的連環畫,終於看完了。
淩越回過頭,看到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他。
剛到醫院實習不久,和淩越母子倆熟識的小護士,將淩越抱離小板凳,紅了眼睛:“小越越,別怕,這裏還有很多哥哥姐姐,叔叔阿姨……我們都會陪著你。”
淩越把連環畫遞給了後來進來的,那個借他連環畫的醫生阿姨,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就被這個小護士姐姐說的話弄得莫名其妙,清澈的,不諳世事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卻沒人給他解惑。
醫生阿姨接過連環畫,也接過了淩越,親了親淩越的額頭,緊摟在懷裏,緊得讓淩越有了窒息的錯覺。
淩越想說:阿姨,疼。
屋裏的人都看著蒙上白色床單的床上的人,淩越是不知道的。
一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醫生叔叔過來,伸出白大褂裏揣著的手,揉了揉淩越的腦袋:“小越越真堅強。”
淩越抬頭看了看那個醫生叔叔,又看了看屋裏的另外一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依舊莫名其妙:你們說什麼啊?
掙脫醫生阿姨的懷抱,淩越走到陽台,小小的,瘦弱的胳膊搬起了陽台上的小板凳,挪向病床。
小板凳放到了病床邊的空地上,淩越坐到了小板凳上,小胳膊杵在床沿兒上,撐著下巴,盯著病床上的淩小雅。
等了許久,還不見淩小雅醒來的淩越有些生氣,扭回頭,皺著小小的眉頭問身後的那些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為什麼媽媽還不醒?”
側頭看了看窗外已經掛在西山頭上,像紅得像一團紅絨線一樣的太陽,淩越小嘴撅了起來,伸出小胳膊,輕輕地扯了扯淩小雅的床單:“媽媽,太陽都落山了,你怎麼還在睡啊?”
淩越的聲音一落,屋裏隱隱傳來抽泣聲。
那幾個剛來實習的小護士,捂著嘴,前後跑出了房間。
醫生阿姨悄悄扭過頭,伸出手指揩掉沁出眼角的眼淚,走上前,抱起了淩越:“小越越,乖,跟阿姨下去玩。”
“媽媽不讓我亂跑,說有壞人就喜歡偷越越這樣的小孩子去賣。”淩越小小聲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病床:“阿姨,媽媽說蒙著被子睡覺不好,幫小越越給媽媽蓋好被子好嗎?”
“……好。”醫生阿姨哽咽著,抱開了淩越。
多年後,淩越長大了才知道——那時候的淩小雅確實是睡著了,隻不過是永遠的不會醒來的睡著了。
或許,想起這些事的時候,淩越也曾懊悔過自己當時的不懂事。但是,你能指望一個四歲大的孩子,有多懂事呢?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淩越開始了顛沛流離,寄人籬下的童年、少年生活。
從福利院,跟著陌生的叔叔阿姨到各個陌生的家庭,再被那些漸漸熟悉了的叔叔阿姨從各個陌生的家庭,送回到福利院。
至始至終,淩越都乖巧的聽著,跟著,不哭不鬧不粘人。
直到他年滿十八歲,獲得了象征成年標誌的身份證後,淩越才開始屬於自己的獨立生活。
——再也不會被人遺棄的獨立生活。
後來,有人問淩越:“你知道你媽媽死的時候,害怕嗎?”
淩越認真的想了片刻,歪著腦袋笑著告訴問他問題的人,說:“那個時候,我正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入迷呢!”
那人又問:“你有怨過你媽媽丟下你一個人,讓你在福利院那種環境長大嗎?”
淩越笑得彎了眉眼:“為什麼要怨?媽媽給了你生命,並不代表她就得為你的人生相佐相伴。畢竟,有了生命,人生的路,還是要自己來走,不是嗎?”
問問題的人也笑了,笑著說:“你可以當哲學家了。”
淩越搖頭:“不是這麼說,每個人其實都有自己的原則,有自己的邏輯,就好比一個框架,那是做人的框架。那麼,是不是每個有著自己的框架的人都能去做哲學家呢?”
被反問,問問題的人愣了愣,撇撇嘴,還不放棄:“你覺得寂寞嗎?孤單嗎?過年過節的時候,看著人家團員,是不是覺得很難受?”
淩越看了問問題的人一眼,眨巴著眼,說:“你有家有父母,可是你說‘寂寞’,說‘孤獨’的時候比我多呢。”
……
在旁人眼裏,淩越待人親切,卻也疏離著靠近他的每一個人。
問他問題總是被他高明的太極繞開,或者敷衍黃了,到最後一準兒得扯到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上去。
其實,這些都不是真正的淩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