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個小時為單位,我要再休息一下。什麼時候我感覺魚平靜了,我什麼時候去船尾。在那兒我會處理這件事,作出下一步的決定。在我最終決定之前,我還有時間觀察一下它的情況,看看它的活動會不會發生改變?船尾放上兩把槳,這是個不錯的策略。但是現在,我要保證自己的安全。這條魚不好對付,一直是這樣。它的嘴緊閉著,即使嘴角被釣鉤掛住,這個我曾經親眼目睹。對它來說,這點痛苦沒什麼大不了的。它最大的問題是食物和勁敵,而且這個敵人的底細它一點都不知道。老家夥,先休息一下吧,現在還不到你幹活的時候。隨它去吧,想幹什麼就讓它做吧。

兩個小時過去了,當然這是老人自己的判斷。在月亮出來之前,他確定不了時間,而離月出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歇了一會兒,根本算不上什麼休息,更別提放鬆了。魚的拉力始終在他的肩頭,隻不過他把自己要擔負的對抗力轉移到小船上了,因為他左手按住了船舷,這樣自己就不要費太大的力氣來對抗魚的拉力了。

“釣索如果能拴在什麼東西上就好了。那樣的話,事情就好辦了。”老人想,“可是釣索也會被魚給扯斷的,哪怕是一點點舉動。看來,要使釣索的拉力小一點,還得用我自己的身體。同時,我還要做好準備,看情形放出釣索,用雙手。”

“半天一夜了,你一直沒有睡,老頭兒。”他說,“又過去了一天,不管用什麼方法,你一定要睡覺,隻一會兒也好。魚現在沒有動靜。你再不睡就不清醒了。”

“我現在一點都沒有迷糊,簡直是太清醒了。”老人想,“星星是我的兄弟,它們很清醒,我也一樣。可是睡覺,是我一定要做的事情。月亮、太陽、海洋都睡覺,當然海洋是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才睡。”

“所以,睡覺,一定要記得,就算是不想睡也要睡。”他想,“那根釣索該怎麼辦?不要太複雜,隻要不出問題就行。輪到那條鯕鰍了,是到解決它的時候了,現在就去船尾吧。還有一件事,你在睡覺前要處理,那兩把槳還在船尾綁著呢,它們就這樣在水裏拖著可不安全啊。”

我可以不睡覺,但是那樣可就危險了。老人心想。他回到船尾,為了不被那條魚察覺,老人是四肢著地,爬著回來的。他想:“它可能還沒有完全睡著,我不能讓它停下來有休息的時間,除非它停止呼吸。”

老人一回到船尾就把肩上緊勒的釣索用左手握緊,然後把刀鞘中的刀子拔了出來,用右手。在明亮的星光下,那條鯕鰍很清晰。於是老人拿刀紮了下去,刀刃深入頭部。然後這條魚被老人拖出了船尾。老人一腳踩住魚身,一刀把它剖了開來,從肛門到下頜尖,動作迅速。剖完之後,他先把刀子放下,騰出手來清理幹淨魚的內髒,最後魚鰓也被扯下來了。魚胃在手中拿著,又沉又滑,剖開來,原來裏麵有兩條小魚,還是兩條光亮、結實的飛魚。老人把這兩條小飛魚緊挨著放到一條直線上。那條鯕鰍的內髒和鰓都被扔到了船後的海水中,隨著它們在水中下沉,一道磷光閃現。星光下的冰冷的鯕鰍呈現出灰白色,就像一個麻風病人。它的頭被老人的右腳踩在下麵,兩邊的皮被依次剝了下來,兩側的肉也被割了下來,從頭割到尾。

魚骨越過船舷,掉到水中。老人扔的時候很小心,他想知道魚骨下沉時的狀態。它會在水中轉動嗎?可除了磷光,他什麼也沒看到。老人把身子轉過來,拿起割下的魚肉,把兩條飛魚夾進去。刀子又被放回刀鞘,他這才往船頭走去,隻見他的身子移動著,一點一點地向前。釣索的拉力太大了,他的腰都直不起來了。魚肉在右手中。

走到船頭了。老人把魚肉放在船板上,攤開,飛魚緊挨著它們。釣索在肩上換了個位置,被老人的左手緊緊握住。他把手放在船舷,然後倚靠在那兒。他一邊洗著飛魚,一邊看海水衝撞著自己的手,觀察著水流的速度。水流好像慢了。他的手由於沾染了魚皮的磷質而發出光亮,在他用船板擦手的側麵的同時,這些磷質也隨之漂散在了海麵,漂向船尾,非常緩慢。

“那條魚不是累了就是在休息。”老人說,“這條鯕鰍,我要全部吃掉。然後再歇一會兒,睡會兒覺。”

天空群星閃耀,氣溫逐漸降低。那條鯕鰍的肉被老人吃掉了四分之一。一條飛魚被去除了內髒和頭部,也進了老人的肚子。“如果把鯕鰍煮熟,那就比生吃好多了,簡直是一道美味啊。”他說,“從現在開始,隻要坐船,鹽或酸橙必不可少。”

“我簡直是太笨了。白天,我應該把船頭灑滿海水,海水被曬幹,我就可以得到鹽了。”老人想,“這也不能怪我,這條鯕鰍被逮住的時候,太陽都要下去了。可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沒有做好充分的準備。我已經吃過它的肉了,而且還吃得很仔細,但是我並沒有因此不舒服或者嘔吐。”

在東麵,雲彩慢慢地堆積了起來,星星越來越少,一顆一顆,他能認得出的都沒有了。小船還在行駛著,前麵就像是一個大峽穀,是個由雲彩組成的峽穀。空氣中沒有風了。

“天氣要改變了,就在三四天內,不包括今晚和明天。”老人說,“老頭兒,這條魚沒有搗亂,趕快睡會兒覺吧。”

他用大腿擋住攥著釣索的右手,讓船板承受身體的力量,然後向下移動了一下緊勒在肩上的釣索,並用左手支撐著它。

“釣索不會放鬆,除非沒有緊緊支撐住。它隻要在我睡著時下滑,我就會醒來,因為支撐它的左手會叫醒我。”老人想,“右手會承擔相當大的重量,還好它已經習慣吃苦了。我能睡一會也好,就算是二十分鍾或者半小時也行。”他身子向前,釣索夾在他的身體間,在右手擔負起整個身體的重量後,老人進入了夢鄉。

不過,夢中沒有獅子的蹤影,海豚出現了,數量很多,八到十英裏長的地方都是它們的身影。在這個季節,它們要交配。它們會先跳到高空,隨著它們躍出水麵,海水中會形成一個旋渦,之後它們再落回到這裏。

接下來,是在家鄉,他躺在家裏的床上。這時吹來的北風讓他感覺到寒冷。右臂被老人當做了枕頭,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了。

之後,那道黃色海灘出現了,長長地延伸著。傍晚,海灘走來了一頭獅子,這是第一個,其他的也陸續來到。以船頭的木板為支撐,老人把下巴放到上麵,期待著更多獅子的到來,這時船錨被拋了出去,船穩穩地停靠著,海麵上吹來陣陣晚風,一種快樂的感覺湧上老人心頭。

月亮出來了,過了好長時間,老人還沒有醒。魚兒拖著小船繼續前行,沒有一點波動。他們進入了那個雲彩峽穀。

猛然一下,他的臉撞到了右拳上,釣索正在下滑,右手很疼痛,像被火燒一樣。老人被驚醒了。左手早就麻木了,他隻好用右手拉住釣索,雖然使出了渾身的力氣,但是釣索並沒有停止下滑。左手也抓住了,於是老人身子後仰,使勁地向後拉釣索。這樣他的他的背脊和左手就都被釣索勒住了,痛得就像火燒一樣,而拉力都集中在了左手上,它痛得更甚。老人回過頭,看到釣索正在從那些釣索卷兒上滑出,速度很快。這時,魚從水中躍了出來,海麵分裂,海水四濺,之後它又掉了下來,巨大的身體重重摔進海中。它就這樣連續地跳著,而小船依然快速地行使著,釣索也不停地下滑,速度飛快。釣索被老人緊緊地拉住,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把它拉得緊到快要斷裂的程度了。由於拉力太大,老人一點也動不了,隻能緊貼住船頭,那片切下的鯕鰍肉也在船頭放著,他的臉正好貼在上麵。

“事情終於出現了。這不是我一直期待的嗎?到我處理它的時候了。”老人想,“拖釣索,它應該為之作出犧牲。讓它作出犧牲吧。”

耳邊傳來陣陣聲響,那是海麵開裂和水花四濺的聲音,魚兒跳起時水麵分裂開來,而後又沉重地砸了下來,水花四濺。可是老人的眼睛卻無法看見。釣索以飛一般的速度向外滑去,老人的手被勒得很痛。這件事情是避免不了的,這一點老人早就知道。於是為了不讓下滑的釣索勒住掌心或手指頭,老人盡量用手上起老繭的地方把它抓緊。

他想:“那男孩會把這些釣索卷兒打濕的。可是他現在不在。是的,他現在不在,不在啊。”

釣索一直向下滑,但是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魚正在為拖釣索而作出犧牲,哪怕是拖走一英寸。船板上的那片魚肉已經爛了,因為老人的臉一直壓在上麵。現在他把頭抬起,臉離開了那片魚肉,然後跪著站起身來,動作很緩慢。釣索還在向外放出,速度逐漸慢了下來。慢慢地,老人移動著身子,直到釣索可以被他的腳碰到。釣索一卷卷地放在那兒,還有很多,可是他卻看不到它們的具體位置。這些釣索都還沒有用過,下滑到水中時,而魚兒要拖著它們前行,阻力會更大。

“這條魚已經跳躍了十二次之多了,空氣已經灌滿了它背脊的液囊,這樣它就算是想潛入海底也不可能了,更別說死在那裏了。我也不用擔心該用什麼辦法把它弄上來了。過不了多長時間,它就要轉圈了,我也要考慮應對之策了。它為什麼會突然間跳躍呢?連自己的生死都不管了。是饑餓的驅使還是晚上受驚嚇了。難道突然之間它害怕了?可它不僅從容不迫,而且健康強壯,按照常理,應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嚇到它啊,對什麼事情它都應該是很有把握的啊。這還真是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了。”老人想。

“老家夥,希望你也能無所畏懼,同時對事情也有足夠的把握。”

“它雖然被拖住了,可你的釣索還是不能收回來啊。”老人說,“不過,它快要轉圈了。”

老人左邊胳膊用力,左手攥緊釣索,彎腰洗臉。壓爛的鯕鰍肉粘在了老人的臉上,他擔心這些肉會讓自己惡心作嘔,從而失去體力。於是他舀水把臉洗淨,擦幹後,他又就著船舷洗了洗右手。洗完之後,他一邊把手浸泡在海水中,一邊觀察著天空中微弱的光線,那是黎明前的第一縷陽光。

“這條魚的行進路線接近正東,這是水流的方向,同時也是這條魚疲憊的象征。”老人想,“它就要轉圈了,而這才是我們真正的開始。”右手還在鹽水中浸泡著,老人感覺泡的時間足夠了,就拿了出來,然後盯著它看。

“看這情形,還好。再說大丈夫是不會在乎疼痛的。”老人說。

釣索被老人緊緊地握住,他手上的傷痕有一些是新的,為了避免再被釣索勒破,他很謹慎地握著。他想把左手伸到水中,於是就在小船上移動著身體,挪到了另一邊。

“你雖說沒用,不過你的表現還挺好。即使這樣你也有沒幫助我的時候,有那麼一會。”老人對自己的左手說。

於是他想:“我的兩隻手為什麼生就如此呢?它們為什麼不是好好的呢?是因為我沒有訓練好這隻手嗎?就算這是我的失誤,可它也有過很多機會啊,這些機會足夠它去學習的了。今天晚上,這隻手就抽筋了一次,唯一的一次,表現得非常好。如果以後,它還繼續抽筋的話,那麼就讓它被釣索勒斷吧。”

在他想到讓自己的手斷掉時,他的腦袋有點迷糊了,這一點他自己也意識到了。他想:“我還應該吃點鯕鰍,但是我不能那樣做。和體力全無相比,我寧願頭暈眼花,也不能吃完之後惡心難受,況且這些魚肉被我的臉壓過,就算是吃了,我的胃也受不了。但是為了有備無患,我還是要留著它們,除非它壞掉。現在已經過了用養分供養體力的時候了。”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你真是太笨了,還有兩條飛魚,你趕快吃掉吧。

它們洗淨後就在那兒放著,拿起來就可以吃。老人左手拿起它們,放到嘴裏。他把整條魚都吃了,從頭到尾,連魚骨都嚼了,吃得很仔細。

“它是最有營養的魚,至少我需要的那種力量,它可以滿足。所有我可以做到的,我都做了,現在就看這條魚的了。快轉圈吧!該是我們麵對麵對抗的時候了。”老人想。

太陽出來了。這是他在海上第三次看到日出。

就在這時,魚開始轉圈了。但是從釣索的斜度上看,這個現象還不明顯。釣索上的拉力減弱了,雖然很微弱,但是老人感覺到了,於是他就把釣索往回拉,不過右手拉的時候很小心。釣索又拉緊了,和曾經一樣,就在它緊到要斷裂的時候,又可以被慢慢拉動了。老人拿下肩膀和頭上的釣索,然後就往回拉,動作很穩定,也很緩慢。他用盡渾身的力氣,兩手交替地向上拉著釣索,幅度很大。隨著雙手的拉動,他的腿和肩膀也在不停地轉動著,盡管他的雙腿已十分衰老。

“它打轉的圈子可不小,可不管怎麼說,它打轉了。”老人說。

釣索再也拉不動了。老人在緊拉著釣索的同時,看到了釣索上的水珠,它們從釣索上濺射了出來,在陽光下看得很清楚。然後釣索開始下滑,老人跪在了船上。這條魚又要慢慢潛到水中,這可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它還在轉圈,隻是轉到圈子的對麵了。”老人說。

“我一定要拉緊它,哪怕是拚上性命也要拉緊。隻有這樣,它的圈子才會越轉越小。不到一個小時,我可能就看見它了。現在我要做的是,把它穩住。它會死在我的手裏的,這用不了多長時間了。”老人想。

這條魚還在打轉,一點也不著急。兩個小時過去了,老人筋疲力盡了,全身被汗水濕透了,骨頭都有疲憊的感覺。和先前相比,圈子縮小了很多,再加上釣索在水中的傾斜情況,老人知道,這條魚在向上遊。

從一個小時前,就有一些黑點子出現在老人的眼前。同時汗水流入眼睛,其中的鹽分不僅浸泡他的眼睛,就連眼上方和腦門上的傷口也浸泡其中。不過這些黑點子並沒有讓老人恐懼,他知道這很正常,因為自己拉著釣索,神經繃得很緊。雖然清楚情況,可在兩次頭暈眼花之後,老人有點擔心了。

“一條魚就要了我的命?這不可能,我也不能這麼倒下。在我的努力下,它都已經走到了現在,而且沒出什麼問題。我祈求天主能助我一臂之力,讓我能堅持下去。我要把《天主經》和《聖母經》都念上一百遍,但是現在還不是念的時候。”老人想,“這些就當我念完了吧,我會補上的。”

這時,緊握釣索的雙手傳來一種感覺,強大而有力量,就像是什麼東西猛烈地撞擊並拉扯了一下釣索。老人感覺力量很沉重。

“是那條魚,它的嘴長長的,此刻正在向鐵絲導線撞去。這件事遲早都會發生,而它也非做不可。這樣一來,雖然它可能會因此而跳出水麵,但是和繼續在水中轉圈相比,我更希望它選擇後者。為了呼吸空氣,它不得不跳出水麵,但傷口也會隨著它的跳躍次數而增大,這傷口是由釣鉤而來的,它可能藉此得以逃脫。”老人想。

“魚兒,不要跳起來,千萬不要。”他說。

接下來,鐵絲導線被魚一次次地衝撞。老人隨著它甩頭的次數而決定釣索的放出長度,它甩一次,老人就放一點。

他想:“我不能讓它的疼痛轉移,我要它們的位置固定不變。我能掌控住自己的疼痛,它們在我的承受範圍內。這條魚卻會發瘋的,它的疼痛會讓它如此的。”

隻一會工夫,魚停止了衝撞,轉起圈來,一圈接著一圈,很緩慢。就在老人收回釣索時,他的頭又暈眩了起來。於是他把海水用左手舀上來,然後灑在了頭部和脖頸上,之後又用手揉擦脖頸。

“抽筋這種情況沒有出現。這條魚快從水中出來了。我可以堅持下去,而且必須堅持下去,沒有什麼可以商量的。”老人說。

在船頭處,老人跪了下來,釣索又放到了背上,起碼短時間內他要背著這根釣索。這條魚在向外打轉,我要趁機休息一下,它什麼時候轉回來,我就什麼時候起來,到時再和它算賬,他的意誌很堅定。

在船頭休息,就算是一會也好,老人對此求之不得。他隨那條魚去,讓它打轉好了,釣索也不收了,放著就放著吧。釣索一放鬆,老人隨之站了起來,因為他知道這是魚轉回的標誌,這條魚正在遊回到小船這邊。老人開始往回拉釣索,一下接一下,動作就和以前回收釣索時一樣。

“好累啊!我第一次感覺這麼累。信風來了,正好可以幫我拖回這條魚。這風來的可真是時候啊!”老人想。

“它如果還要向外打轉的話,那下一次我要趁機休息休息。”他說。

“現在,我比以前好多了。我會在兩三圈捉住它。”草帽在他的後腦勺上,這是老人自己推過去的。魚在轉身,他剛一感覺得到,就隨釣索的扯動一屁股坐在了船頭。

“魚兒,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我會在你轉身時讓你知道我的厲害。”老人想。此時,海麵上的風浪增強了,老人知道這風很輕微,況且又是晴天,再說這風可以把他送回去。

“西南方,我隻要一直沿著這個方向走就可以了。在海上,人是不會失去正確的方向的。這個古巴的島嶼那麼長,又是東西走向的。”老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