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的速度再一次慢了下來,它向前遊著,以它平常的速度。

“它為什麼浮出水麵呢?是為了讓我看清它的樣子嗎?”老人想,“現在我算是看清它的個頭了,真希望它也能看清我的模樣。如果它看到我,那這隻抽筋的手就會被它看到了。和現在看來的我相比,真正的我更具男人的氣魄,如果它這麼想的話,我會證明給它看。

“如果這條魚是我就好了,那樣,它就會竭盡所能地來對抗我的意誌,隻是意誌而已。”

老人倚靠在木船舷上,很舒服。疼痛襲來,他也隻能咬牙堅持。那條魚沒有停下,也沒有什麼動作,小船也在繼續向前,速度緩慢,這時的海水的顏色很深。他舒舒服服地靠在木船舷上,忍受著襲來的痛楚感,那魚穩定地遊著,小船穿過深色的海水緩緩前進。風從東方來,海麵被吹起了波浪。太陽到了正中,老人的左手好了,不抽筋了。

“魚兒,對你來說,這可不是什麼好事啊!”老人邊說邊移動了一下釣索,釣索還勒在他的肩上,下麵墊著麻袋。

老人同時感覺到了舒服和痛苦,對於後者,老人不認為那是真實的。

“為了捉住這條魚,我雖然不是虔誠的信徒,但是我情願把《天主經》和《聖母經》各背誦上十遍。”老人說,“同時,我還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在捉住這條魚之後,我要去科布萊的聖母那兒磕頭拜謝。”他嘴裏念念有詞,背起祈禱文來,一板一眼。當他因為疲倦而忘記文章的內容時,他就念得飛快讓祈禱文順流而下。“《天主經》和《聖母經》相比較,《天主經》要難背一些。”老人想。

“祝你快樂,瑪利亞聖母,你是那麼的美麗,天主和你在一起。在女人中你應該受到讚美,你腹中的孩子,耶穌,也應該受到讚美。天主!聖母瑪利亞!我在此向您祈禱,為我所犯下的罪行向您祈禱。從現在開始一直到生命的結束。阿門!”他又接著說了兩句:“聖母瑪利亞,我向您祈禱,請您讓這條魚死掉。盡管它是那麼的偉大。”

背誦完之後,老人鬆了一口氣。雖然痛苦的感覺並沒有減輕,甚至更甚,但老人感覺舒服多了。以木船舷為依靠,老人坐在船頭,動動左手的手指,還是不很靈活。

風輕柔地吹了起來,可太陽帶來的熱氣依然揮之不去。

“我應該再把魚餌放到那個釣絲上,它現在還在船梢挑著呢。”老人說,“那條魚到天黑還不上來的話,我就得再陪他一晚上。吃的沒有了,水也沒有多少了。依我看,這兒也就能捉到鯕鰍了。就算是鯕鰍,也可以充饑啊,再說,它吃起來應該還可以,當然是在沒有變質之前。晚上,如果有條飛魚跳上船,該有多好啊!但是要想讓它跳到船上,必須得有燈光,我卻沒有。說起生魚肉,飛魚的味道吃起來是最好的,還不用切割。這就會節省很多的氣力,這也正是我現在最要做的。”

“老天!這條魚太大了,我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可是無論它多偉大,都會被我殺死。”老人說。

“這樣做雖然不公平,但是通過我,它可以更加了解人類,知道人的本領有多大、人的抗壓性有多強。”老人想。

“我和一般的老頭兒不一樣。這句話,我曾經和那個男孩說過。能不能證明這句話是正確的,就看現在了。”老人說。

盡管幾千次的經曆早已證明了這句話,但是現在他要用這條魚幫自己再證明一次。對老人來說,每一次捕魚的過程都是對自己新的挑戰,所以不管曾經如何,他隻做自己現在該做的。

“真希望這條魚可以睡覺,”老人想,“那樣的話,我就可以睡了,夢中,獅子會出現。現在隻能夢到獅子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老頭兒,別瞎想了。他告誡自己說,現在你想的隻能是休息。就在靠在木船舷這兒歇息一會吧,不要太用力。它還在拉著船向前遊,而你閑著最好。”

到下午了,小船依然行進著,速度雖慢但很平穩。這時,東風在海麵上吹起了波浪,雖然海浪不大,但是小船的前行還是受到了一點阻礙,慢慢地在海上漂流。老人任船兒隨海浪漂去,他的背上依然勒著釣索,但是他感覺好多了。

下午的時候,釣索升上來過一次。之所以這樣,是因為那條魚向上遊了一點。它在朝著東北方向去,這是老人根據太陽照射在自己身上的位置判斷出來的,因為此時他的左邊胳膊、肩膀和背脊都被陽光覆蓋了。

老人可以根據這條魚的樣子想象出它是怎麼在水中遊行的,即使自己隻看到過它一次。它的胸鰭伸展開來,就像一對翅膀,它的尾巴又大又直,在漆黑的海水中向前劃行。“海水那麼深,它能看到東西嗎?”老人想,“它的眼睛可比馬的大多了。不過馬可以看見黑暗中的事物。以前,隻要不是在漆黑一片的地方,我都能看清黑暗中的東西,而且看得和貓一樣清楚。”

太陽在動,他的手指也沒有停止運動。終於,他的左手完全好了,再也不僵直了。於是老人就把釣索的拉力向它那兒轉移了一點。為了把釣索和疼痛都換個地方,老人把後背上的肌肉聳了聳。

“魚兒,你累了嗎?如果還沒有的話,你就太厲害了。”老人發出聲音。

他累壞了。但是他盡量用其他事情來填滿大腦,因為他很清楚夜晚就要來臨了。於是,兩大聯賽出現在他的腦海,這是棒球聯賽,GranLigas是它在西班牙語中的說法。現在是揚基隊和老虎隊的對抗,前者屬於紐約市,後者隸屬底特律,這些老人都很清楚。

截至今天,聯賽已經打了兩天了,誰會取得勝利?我不知道,但我要有信心。我相信迪馬吉奧,他是那麼了不起。他不會出一點差錯的,就算是他的腳被疼痛困擾著,這疼痛來源於他腳後跟上的骨刺。“什麼是骨刺啊?”“unespuela-dehueso是它在西班牙語中的說法,這東西我們可沒有。”老人在心裏自問自答。它是不是和鬥雞腳上裝的東西一樣,那是距鐵,是不是疼起來很厲害嗎?就像人的腳後跟被距鐵紮進去一樣痛。這種痛苦,我是承受不了的。人和鳥獸比起來,真是太渺小了。姑且不說強大的,就說鬥雞,它們會一直鬥爭下去,就算是眼睛被啄瞎了也不放棄,不管是一隻還是兩隻。如果讓我選,我想做隻動物,而且是隻深水裏的動物,在黑暗中等待。

“不過,鯊魚是個例外,如果是它的話,請求天主可憐可憐我們吧!”老人說。

“我和這條魚相持了這麼長時間,迪馬吉奧是那麼的偉大,他也可以做到嗎?”老人想,“他肯定也能堅持那麼長時間,說不定比我更長,我對他有信心,畢竟他要比我年輕多了,也比我有力氣,再說了,他還有一個曾經也是漁夫的父親呢。可他的腳上還有骨刺呢,他的疼痛是否會因此而加劇呢?”

“我腳上從來沒有過骨刺,我不知道它會不會很痛。”老人喃喃自語道。

天就要黑了,老人在腦海中搜尋以前的經曆,以便增強自己的信心。他記起一件事,那是在卡薩布蘭卡,他和一個黑人在一家酒店裏掰手腕,看誰的力氣大。那個黑人的個頭很大,來自西恩富戈斯——哈瓦那的東南部。它是那個碼頭上最有力氣的人。在酒店的一張桌子上畫著一道粉筆線,他們把臂肘放到這道線上,然後伸直胳膊,分別握住對方的手。他們就這樣緊緊地握了一天一夜。在這期間,他們都使出渾身的力氣,想要扳倒對方。酒館裏點著煤油燈,裏麵有很多人,他們在燈下來來回回地走著,其中有些人還在打賭,看誰會獲勝。而老人也在觀察著對麵的黑人,從他的胳膊到手,再到他的臉。老人當時還不能稱其為老人,而是“冠軍”桑地亞哥。八個小時過去了,他們兩個人的指甲縫中都滲出了鮮血。裁判員實行輪換製,四個小時一換,這樣他們可以有睡覺的時間。黑人和老人在相互對視著,同時他們也不時地留意著手和胳膊的變化。那些為他們之間的勝負而打賭的人,不是在酒店裏不停地走動著,就是坐在牆邊的高椅上觀察著情況。酒店的牆是亮藍色的,屋裏的隔板是用木頭做的。當屋裏的燈光照在他們身上的時候,他們的影子隨之在牆上顯現。風微微吹起,屋裏的燈搖晃了起來,牆上的影子也跟著不停晃動著。在這些影子中,就屬黑人的影子最大。

整整一個晚上,人們不斷改換著賭注的比例。黑人喝朗姆酒,還抽著香煙。煙是別人給他點上的,酒也是送到他的嘴邊。喝完之後,他使勁地扳老人的手,就跟不要命一樣。有一次,老人的手被扳動了,向下了三英寸。但是令很多人失望的是,老人又扭轉了過來,他們扳平了。雖然這個黑人非常厲害,很有運動員的天賦,但有一點老人十分肯定,那就是自己會取得最後的勝利。晚上過去了,他們還在僵持著,那些打賭的人要裁判判和,裁判員拒絕了。隻見老人竭盡全力地扳過黑人的手,然後向下壓,直到把它壓在桌麵。從禮拜天早上開始,到禮拜一早上結束,這場比賽進行了一天一夜。很多打賭的人都要趕去碼頭幹活,有的往船上扛裝滿了糖的麻袋,有的要去哈瓦那的煤行。因此他們要求裁判判和,即使他們很想看到比賽分出勝負。不過沒關係,老人最終把這場比賽畫上了句號。而且結果出來的時候,距離大家去幹活,還有一段時間。

自從這場比賽之後,人們都稱呼老人為“冠軍”,而且這個稱呼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來年春天,又有一場賭注比較小的比賽,老人也取得了勝利,不過沒有花費什麼力氣。之所以輕而易舉,歸功於他的首場比賽。在那場比賽中,他占了上風,摧毀了那個西恩富戈斯的人的自信。在經曆過幾次比賽之後,他就不再參加了。老人認為,沒有人可以戰勝自己,除非自己先放棄。同時他覺得,這種比賽對他的右手沒有什麼好處,因為他要用右手釣魚。至於左手,他在正式比賽前,用它做過幾次練習。結果卻不盡人意,因為左手不聽使喚,一次次地讓他感受背叛的滋味,老人已經對它失去了信任。

“手快要幹了,太陽會幫助它的。”老人想,“它會不會再抽筋就要看晚上的天氣了,隻要不冷,它就沒事。今天晚上會有事發生嗎?誰知道呢?”

老人頭頂飛過一架飛機,向邁阿密方向航行。飛機的影子投到海麵上,一群群飛魚由於驚嚇而躍出水麵。老人看著它們驚慌失措的樣子說:“鯕鰍應該在這裏,因為飛魚這麼多。”

為了把那條魚拉過來一點,老人帶著釣索,盡力往後仰。可讓他失望的是,釣索依然緊繃,緊到快要斷掉了。上麵除了不停晃動的水珠外,一點動靜也沒有。小船向前行駛著,速度很慢。老人眼看著飛機消失了蹤影。

他想:“坐飛機是什麼感覺?一定很奇怪。飛機飛得那麼高,坐在裏麵看到的大海,是怎樣一種情形?他們再飛低一點,就可以看見這條魚了,而且看得還很清晰。如果有可能,我也要在天空飛行,高度最好在兩百英尋,還要飛得特別慢,這樣就可以看魚了。以前,我從桅杆頂部的橫木上向下看過,那時我在一條捕海龜的船上。在那樣高的地方,海裏的很多東西你都可以看見。鯕鰍看起來越發綠了,就連身上的條紋和斑點都清晰可見,你可以看到它身上的斑點是紫色的。你還可以看見,它們在海水中遊行的時候,都是成群結隊的。在深黑的海水中,那些遊行速度很快的魚,它們的背脊都是紫色的,而且它們身上的條紋或斑點也是同一個顏色。這是怎麼回事呢?其實,鯕鰍的顏色是金黃,海水讓它們呈現綠色。它們的兩側會呈現和大馬林魚一樣的紫色條紋,是因為它們感覺到饑餓。這些條紋之所以顯現的原因是什麼呢?憤怒還是快速的遊行?”

天還沒有完全黑。海上沒什麼風浪,一片馬尾藻鋪在海麵上,就像是一條黃色的毯子,它正隨著波浪而起伏不定,看上去就像是海洋和什麼東西在下麵做愛。就在老人和船經過這片馬尾藻的時候,一條鯕鰍咬餌了,它咬住了那根細釣絲。那條鯕鰍跳出水麵,在餘暉的籠罩下,閃現金子般的光芒。隻見它躍到空中,身子彎了起來,不停地拍打著,和瘋了似的。這是老人第一次看到它。接著,它又不停地跳出海麵,驚慌失措,就像在表演雜技。老人則挪回到船梢,動作很緩慢。之後,他蹲在那裏,右手緊握住釣索,左手往回拉釣絲。釣絲被收回一段,老人就把它踩在腳下,他用的是左腳,而且是光著的。直到這條鯕鰍被拉到船梢,老人才向前伸出身體把它拎了上來。這條魚像金子一樣,身子又長又扁,上麵還有著紫色的斑點,被拎上來時還在不停地跳動著,毫無希望地掙紮著。因為釣鉤掛住了它的嘴,所以它的嘴不由自主地抽動著,並且一下接一下地咬著釣鉤,很快、很急。同時,它的身體、尾巴和腦袋也在反複地敲打著船底。在被老人拿木棍擊打了一下腦袋後,它那閃耀著金光的身體一抖就不動了。

接著老人拔出釣鉤,裝上魚餌,把釣鉤甩入水中,之後他才一步步移動著身體,回到船頭。左手洗淨,拿褲腿擦幹,釣索從右手換下,用左手握住。老人一邊用海水清洗著右手,一邊看著太陽消失在大海中,而那個釣索還在水中傾斜著。

“那條魚還沒有什麼動靜。”老人說。他的手被海水不停地拍打著,老人經過觀察發現,小船的速度慢了下來。

“我現在要做的是,把這兩漿片都捆在船尾上,不過要交叉著捆。這樣的話,到了晚上,這條魚的速度就沒有那麼快了。”老人說,“我可以陪它一起熬夜。”

他想:“這條鯕鰍還是過一會再殺吧。如果現在殺開它,它的血就都會流出來。我要先把漿片捆好,讓它拖在小船的後麵,好減慢前行的速度。至於鯕鰍,等會再殺也不遲。隻要那條大魚沒有舉動,什麼都好說。日落時分是最難以忍受的時候,沒有一條魚是例外。所以目前不要去打擾它,讓它自己待著吧。”

等手晾幹之後,老人緊握住釣索,身體不用任何力量,隻是緊貼著木船舷,和小船一起前行。這樣一來,自己就和小船承受一樣或者更小的拉力了。

老人想:“應該做什麼?這我已經慢慢學會了。至少我學會怎麼對付這條魚了。它那麼大的個頭,對事物的需求肯定很大,可自從被釣到後,它什麼也沒有吃,而我卻吃掉了一條金槍魚。那條鯕鰍,我打算明天吃。”“黃金魚”是老人對那條鯕鰍的稱呼。

“在它被殺開時,我應該先吃點。和那條金槍魚相比,它更難吃。可任何一件事都是很困難的。”他想。

“魚兒,感覺如何?我的左手好多了,我還有了吃的東西,它們足夠我吃一天一夜。我感到好過多了。”老人說,“繼續拖著船前行吧,魚兒。”

“話雖這麼說,自己真的好過嗎?他沒這種感覺。背上的釣索還在緊緊地勒著,它帶來的疼痛都已經讓老人沒有任何感覺了,這讓他有點擔心。這還不是什麼糟糕的事,我還遇到過比這更壞的情況呢。”老人想,“我的兩隻手,一隻就破了一點兒,那隻抽筋的也恢複了。我的雙腿也沒有什麼問題。在吃的方麵,我的食物可比那條魚多。”

天上一點光線也沒有了。現在是九月份,夜晚隨著日落降臨了。老人靠在船頭好好地休息,身後的木板都已經被磨損了。天空中出現了星星,其中有一顆發出很亮的光,那是參宿七,位於獵戶座的左角。老人雖然不知道它叫什麼,但是看到了它,老人就知道其他星星也快出來了。這些星星離他很遠,可是老人都把它們當成自己的朋友,而且它們會陪伴著自己。

“在我的朋友中,這條魚也算是一個。”老人喃喃自語,“這樣的魚別說是見了,我就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即便是這樣,我還是要殺死它。但值得高興的是,那些星星不用死掉,因為殺死它們沒有那個必要。”

“不過想一想,人要去把月亮殺死,而且天天都要這麼做。那是一件多麼糟糕的事情啊。”老人想,“月亮雖然不會坐以待斃,但是我們要殺死的對象如果換成了太陽呢?這麼看來,我們的運氣還沒有那麼壞,從出生就如此。”

這條大魚還沒有可吃的食物,老人感到很難過,一定要把它殺死,這一點卻從來就沒有改變,即使同情也不曾使之消減半分。

“這條魚這麼大,多少人才能吃完啊?想要吃它,又有幾個人有這個資格呢?它是那麼的優雅、尊貴,沒有人有吃掉它的資格,一個人也沒有。”老人想。

“這些事情讓我有點糊塗了,可有一件事情還是好的,那就是太陽、月亮、星星這三者的任一個,都不用死在我們手裏。為了生活,我們不得不殺死我們海上的兄弟,我們真正的兄弟,對此,我們已經很難受了。”老人想。

“那兩把為增加阻力而拖在水中的漿,是我現在要思考的重點。”老人想,“它們被拖在水裏,有讓魚逃脫的危險,如果被拿掉,就能保證我的安全。這條魚有快速遊行的潛質,小船的重量不增加,雖然會讓我們的痛苦繼續,但這樣對我來說,卻是最安全的。那兩把槳在給魚帶來阻力的同時也增加了小船的重量,如果魚突然用勁,不僅釣索會被拉走很長的一段,這條魚也可能就此跑掉。

“算了,不要想了。現在我要趕在這條鯕鰍變壞之前把它切開,然後吃點魚肉,補充一下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