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晚秋令人想到窮途末路,寒風陣陣,枯葉東去。
往日喧鬧的中堂府第,今秋顯得特別凝重,全府上下人人麵無表情,少言寡語,仆役們每做一件事都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點什麼聲響,招來旁人的注意。
李鴻章日常辦公的書房已升起了暖爐,前陣子俄國公使派人送來了這尊暖爐。白鐵皮卷製的煙筒,在室內半空折向窗口。李鴻章看著很礙眼,他還是不太喜歡這新鮮玩意兒。
自從有了這個新式的暖爐,書房的空氣幹淨多了,中堂府內的咳嗽聲也少了許多。但這幾天,書房的咳聲又多了起來。
吃罷早飯,李鴻章就一直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望著書架上的書、經典出神。
“飽讀詩書,為官封侯,但其中的甘苦、勞累有誰能體會。”
前線戰事接連失利,內廷不斷傳來嚴旨責難。李鴻章這時突然感到,他和北京的那班親貴、重臣,雖然官位不分上下,但其實有質的區別。
從剿長毛到平撚妖,他都是衝殺在前,用血汗和戎馬勞頓換來了今日的顯赫,重兵在握,權傾朝野。但終究不如北京那班靠祖宗、靠詩書文章做得好,巧於應變,精於權術的家夥。在此存亡危急之秋,他們要做的隻是上奏章,慷慨陳詞,發號令,義正詞嚴,又不費力,又樂得主戰愛國的美名。仗得我李鴻章去打,打不好就是我李鴻章“昏庸無能,怯懦畏敵”。
在靠打仗起家的那陣子,李鴻章對自己能以赫赫戰功位極人臣興奮不已。但此時,他方才感到,其實不幹事而能官位顯赫是最好不過的事。想到這,他不禁有些黯然。
昨夜接到旅順失守的電報,李鴻章生平第一次覺得雙腿發軟,險些癱倒在地。
“你們都退下吧!”李鴻章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眼光散亂,滿屋子的人他誰也沒有注意。
李鴻章一人獨坐在桌前,思考著給皇上的奏折,“應該怎樣向皇上解釋?”他心亂如麻。
“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李鴻章打定主意力諫皇上、太後停戰議和,再打下去隻會越打越糟,“‘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戰也罷,和也罷,都是以國力作背景的,中國積弱如此,唯有停戰議和而已。”
張佩倫送來的那一疊上海的各種中文報紙和外文報刊的譯稿,李鴻章仔細地看了一上午,雖然在他一生的血腥征戰史中,也見過不少血肉模糊的場麵,但有關旅順屠城的報道,仍使他心驚膽戰,手上的報紙幾次滑落墜地。他不明白,一個受中華文明影響如此之深的民族,竟然會幹出如此毫無人性、禽獸不如的事來。
……
闔府上下,這幾天都沒在中堂麵前提起過旅順的事,好像在那距天津不遠的海濱城市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每個人的心頭像壓著一塊重重的石頭。李鴻章壓根兒就瞧不起日本人,他覺得日本這個民族從來就沒有什麼文化,中國強盛的時候,他們是中國文化;西洋強盛,他們又是西洋文明,但骨子裏還是倭寇、海盜,野蠻、下賤,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還會如此。中國今日雖積弱,但中國人從來寬宏大量,平等待人,就是在國力強盛的時候,對鄰國也是以禮相待,對屬國皇上賜予的比他進貢的禮品還多,從沒有想過要靠武力去掠奪別人的財富,而日本真是窮凶極惡,國力一旦強盛,就窮兵黷武,四處打家劫舍,真可謂江洋大盜。
對日本人的野蠻行徑,李鴻章注意到西洋各國的輿論反應十分強烈,他感到以此為契機,尋求西洋各國幹涉,停息戰爭似乎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