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3)

當街道鞭炮響起時,她正在廚房做著唯一會的炒蛋。她匆匆把飯菜端上桌,然後來到門外長凳,一如往年那般等著蘭青回家吃團圓飯。

今年過年,師父有事離城無法陪她,她卻不是很在意。每年師父怕她一人寂寞過年,請動陪她守歲,但她要的,並不是師父陪她。

她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偶有遠方煙火,讓天邊有了七彩的光芒,微微映亮她的小臉。

今今曾說她毅力好到令人討厭,不知道什麼叫死心。其實,她一點也不清楚自己的毅力好不好,她隻是想等蘭青回家。

也許,蘭青明天就回家了,她老這麼想著。等到了明天,她又想,也許蘭青下一刻就要回家了,所以,她不想死心。

可是,都過了三年,蘭青為什麼還找不到家門?

敲門聲遽起。

她眼一亮,立即跳下凳子。雖然她開口說話了,但她一點也不喜歡說話,是以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問誰。

剛過年,人人都吃團圓飯,會出現在這破小屋的,自然是蘭青了!

刹那間她心裏溢著激動,正要直接開門。忽地聽見師父的聲音——

“嗯?哪的人?找這戶人家做什麼?”

停在門栓上的小手停住。

“既然找錯人家,那就請吧。”

不是蘭青嗎?不是蘭青嗎?她的小手慢慢垂下。為什麼呢?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如果她被困一年,她一出來第一個想看的定是蘭青,她以為蘭青也是一樣的。至少,這裏還有今今,就算他不看她,也會來看今今。今今是蘭青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難道他一點都不想今今嗎?

今年的冬天怎麼這麼冷,紅色冬衣一點也不保暖,不然,為什麼她連身體裏都涼了起來?她緊緊抿著嘴,忍住喉頭湧上的哽氣。

她怕師父開門進來看見她的狼狽,啞聲說著:“師父,別進來,現在別進來。”

她沒哭。她拚命張大發熱的眼看著夜空。她沒哭,現在她沒有資格為自己哭。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煙炮聲漸漸沒了,她全身由內到外都好冷,蘭青說她跟小牛一樣健壯,但她想她快生病了。

“大妞,天亮後,搬回雲家莊吧。”

“我不想去雲家莊,蘭青會回來,家裏沒人他會失望的……”

“他不會回來了。”門外的人終於講白了:“現在的蘭青,看見你,隻會殺了你,他怎會回來呢?”

馬車朱漆,輕風一揚,車窗黑紗飄揚開來,車內的蘭青趁此一睹外麵景象。

那結實又普通的騎士少女正是大妞。以前的大妞,哪會騎馬?去雲家莊習武,也不過是強身健體,哪像現在能行走江湖……

蘭青目光又落在她腰間的流星錘,很不以為然。大妞習武資質劣等,流星錘多半是裝飾,她一身繁瑣的彩衣美裙,誰見了都知道那樣的彩衣不適合她,就連他看了,也隻感好笑。

原來,他花十年養的一個孩子,是個處處不如人的孩子。

長平仿佛感覺到他的注意,往車窗一看,嘴角微翹。

蘭青下意識挪開目光。

“長平,你這計畫想了很久吧?”江無浪騎到她身邊,順道替她拉過韁繩,輕輕在她手腕繞了一圈,以免傷到她的掌心。

長平沒有吭聲。

不吭聲就表示她真有此心。江無浪哎呀叫一聲:

“我養你幾年,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家夥!”

“對不起,無浪。”

“我這關很好過的。”江無浪笑道:“來來。”

長平微地往他靠去,輕輕撞著他的額麵。

江無浪咧嘴一笑,他就喜歡長平這帶點孩子氣的親熱舉動。他眼角一瞟,對上車紗後的男人,那男人輕蔑的目光移了開來。

“雖說你承諾你師父,蘭家家主認不出你,你就跟我回去,但我想,他也知你脾氣。這蘭青有什麼好,也不過是養你十年,好歹我在你麵前也晃個五年,每年你生日,還是我親手下的廚。”

長平一向口拙,與其抬杠半天,還下如隻說一句:

“無浪做的菜,是一流的。”

“比蘭青做得還好吃?”

“當然。”

果不其然,無浪笑得燦爛,像個孩子一樣。歸島上的人都很好,可是,都不是跟她相處十年的蘭青。

春夏秋冬天天相處,除了那段替今今尋藥的日子,蘭青都跟她在一塊,那樣溫暖的蘭青,她難以忘懷。如果今年是分離的第十年、二十年,也許她會忘記蘭青,可是,現在才五年,那樣回憶曆曆在目,她怎能忘懷?

她下意識又尋下車紗後的男子。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蘭青?她想搞清楚。也想知道蘭青是不是過得真的很如意?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

半年前蘭家主動連絡雲家莊時,她多高興,以為蘭青回家了,她要收拾包袱先回家,哪知,他隻是索討鴛鴦劍來誘當年未死的蘭緋。

隻要關大妞肯給鴛鴦劍,他願從此與雲家莊、關大妞劃清界限。

劃清界限……她低頭看著她的寶貝袋裏。無浪早已替她換過傷布,那被撕下的柳色布已經收入她的袋裏。

當時師父詢問過她的意見並暗示她,一旦鴛鴦劍交給蘭青後,世人將會把注意力轉向蘭青,這對她來說未嚐不是好事,畢竟,相信人身是劍身的在少數。

隻要蘭青要,她就給,這就是她的答覆。隻是,她想來看看蘭青,來確定蘭青是否真如師父所說,已經變了……就算、就算蘭青想殺她,她也要親眼看蘭青過得好不好。

思及此,她又看向車紗後的鬼麵男子。

他沒有看向這頭,與車內華初雪正說著話。她仍是直直盯著他,愈久愈是入迷,明明鬼麵罩了上半臉,但裸露的嘴、美眸,讓人移不開眼,甚至……覺得看到天荒地老也不生厭,她隱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心頭逐漸發熱,蔓延全身;她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竟有想要一口吃掉蘭青的粗暴渴望……

“長平。”江無浪連喊兩次,見她沒回應,輕輕拍了下她的頭。

她回神,轉頭看向他。

他拋了個媚眼。

長平一怔,唇角揚起,眼裏有了笑意。

“動心嗎?”江無浪麵不改色地笑問。

“不會啊。”她隻覺得很好笑。

“你還小呢,別太快長大啊。”江無浪看看她有些發紅的臉,對蘭青那種練有邪功而生的媚態感到十分不屑。男人嘛,不憑自身魅力去迷人,卻以這種媚態去蠱惑小女生,實在太沒道德了。

他又道:“你道,那個華初雪,怎會讓蘭青邀上車呢?”

長平心裏一凜。輕聲道:

“蘭青說,這一路上,總要個華家莊記事者,記下這一路上的……”

“華初雪連個數字公子都稱不上,要她記事也真是為難了。你啊,看起來老實,但該明白的都明白,是不?”江無浪依舊笑道。

將要臘月的北方天空,總是灰蒙蒙的,積上一層又一層的厚雲。眨眼問,雨自烏雲裏落下,由小轉大,遠方開始打起大雷來。

江無浪哎呀一聲,代手傷的長平拉過韁繩,勒住受驚的馬匹。

他俐落翻身下馬,回頭見那些蘭家弟子訓練有素,馬兒一點也不受驚,他哈哈一笑,打開車門—問:

“蘭家主子,借個地方避雨吧。咱們可不像你家子弟兵是銅皮鐵骨。”

蘭青淡笑道:“來者是客,上來吧。”

馬車寬敞足容七、八人,江無浪一把扶起長平,讓她不費力進入馬車,接著,他再把韁繩交給蘭樨,撩袍跨入車裏。

“不好意思,弄濕了馬車。長平,坐過來點,我替你重新包紮吧。”他細細割開她手上濕透的傷布。

蘭青見狀,自車櫃裏取出繡著飛鳥的紅色毛巾。華初雪在旁看了,噫了一聲,脫口:“那是刀傷藥嗎?”

車櫃裏,小小的白玉瓷瓶散發清淡的藥香味。

蘭青瞥她一眼,又對上長平的目光,江無浪在旁不動聲色。

蘭青又看向那白玉瓷瓶,半天,他才合上櫃子,沒有取出瓷瓶。

“那刀傷藥,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他眼若春泓,對著華初雪笑道:“將來你若受了傷,這刀傷藥倒是可以免費贈你。”

華初雪驀地臉紅了。

江無浪笑咪咪地接過毛巾,別有用意道:“多謝蘭家主子。”他取出雲家莊的傷藥,均勻塗在長平的十指與掌心上。

蘭青本是調開目光,而後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見骨傷口上。事隔一天,傷口沒有迅速收縮,可見雲家莊的刀傷藥沒有好到哪去。

長平低嘶一聲,蘭青又撇開臉,不想再看下去。一看她忍痛冒汗的表情,就知那傷藥不含麻藥。

“好了好了,不痛不痛。”江無浪摸摸她的頭,幫她自寶貝袋裏拿出一顆蜜餞,送到她嘴上。

她一口含住,把臉埋進紅毛巾裏咬住。

“再忍忍,過兩天會好轉。”江無浪有一下沒一下拍她頭頂安撫著她。“沒有麻藥,對你比較好。”他有意無意瞟上那放著白玉瓷瓶的車櫃。這蘭青,良知還剩一點,那白玉瓷瓶裏的藥,固然傷口能好得快,但裏頭的麻藥用了一、兩次,從此斷不了。

蘭家控製人的方法太多種,難怪傅臨春要他跟著長平來。

也許十七歲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作人婦,但在歸島或雲家莊眼裏,長平隻是個孩子,一個在十二歲忽然醒來的孩子,為了這惡名昭彰的蘭家家主停下時間無法前進。

華初雪看看她,再看看江無浪,同情道:

“大妞姑娘一定很疼吧。”

“別叫大妞,叫長平吧。”蘭青忽道。

“長平很耐疼的。”江無浪笑咪咪地,還是撫著她的頭,順道輕柔梳開她長長的濕發。“當年她習武時,被她師兄弟們拐了個四腳朝天都沒吭聲,我在旁看了真是……沒法子,我對弱小動物最沒轍了。”

外頭的雨下得正大,偶爾有白光大雷,照在華初雪的麵上,一閃閃的,宛如蘭青的鬼麵具。

她笑道:“真好。長平姑娘有人這麼疼真好。”

江無浪始終笑容可掬。他又看向蘭青,道:

“既然長平有意一路跟著蘭主子,直到獵捕到蘭緋,那我得問,蘭主子你心裏有什麼計劃?”

蘭青懶洋洋靠在車牆,慵懶身姿連江無浪看了都賞心悅目。他笑道:

“有了鴛鴦劍在手,又何必出什麼計策呢?下個月蘭家將要展示鴛鴦劍,在此之前,隻要蘭緋還沒死,他一定會出現。”

“可是,他隨時會出現,我們不也是同樣受到煎熬嗎?”華初雪滿麵疑惑。

“咱們煎熬,他也跟咱們一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明知偏假居多,但隻要一分可能性,他就會出現,這種反覆疑心是蘭緋所長,如今回報給他,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嘴角一勾,蘭青意味深長地說:“就算他心中自知是假,他的疑心也要讓它賭上一賭。”

江無浪深深看他一眼。“蘭主子感同身受過?”

蘭青不置可否,又不經意地瞥向長平。

長乎已經微微靠在江無浪肩上,狀似睡著,連大雷也驚不動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