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裏飄著毛毛雨,遠處的天邊卻有幾線陽光,仿佛就要雨過天晴了。
方曉晴撐著一把米色的大傘,遮著她的好朋友冷雪凝,慢慢在校園的斜坡上走。
“這種天氣其實好美,毛毛雨不傷人的,天邊的陽光又帶著希望,好有詩意。”曉晴說。
雪凝隻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發表一點意見,好不好?”曉晴推推她:“不能因為你姓冷又叫雪凝,就整天冷冰冰的不講一句話。”
“我沒有意見。”
“其實你這雪凝碰到我這曉晴——陽光,早就應該融了才是。”曉晴笑著說。
“所以我隻有你一個好朋友。”
“這是我們有緣分,天生的,連名字都這麼相襯!”
背後傳來一陣喧囂的電單車聲,是馬力強大的那種。
兩個女孩子對望一眼,雪凝微微一笑。
“又是他。”曉晴卻歎息:“陰魂不散。”
“他的名字就是陳蔭。”雪凝才說完,高大強壯的男孩子已追上她們。
“曉晴,我載你回市區。”陳蔭說。他是很直率坦白,有點魯莽的男孩子。
“你看不到雪凝嗎?你能載我們倆回去?”曉晴臉色不好看,語氣也不好。
“哦——冷雪凝,”陳蔭這才看見雪凝:“對不起,或者——下次。”
他顯得很不好意思,發動馬達而去。
“這種人,腦袋還沒有發育完全。”曉晴咕嚕著。
“他的視線永遠對你專一,目不斜視。”雪凝說:“現在已經不容易找到這種男人了。”
“我不希罕,”曉晴癟癟嘴:“我喜歡有性格的人。”
“有性格?”
“好像你們冷家的人,個個是性格大師。”
“我?哥哥——啁!你喜歡冷敖?”雪凝恍然。
“不許亂說,”曉晴急紅了臉:“我隻說你們有性格。”
“我就沒什麼性格了,哥哥才是性格巨星,”雪凝說:“有時我都受不了他。”
“受不了?怎麼回事?”
“就像他的名字,又冷又傲,”雪凝淡淡地笑:“他太挑剔,太眼高於頂了。”
“所以,他還沒有女朋友?”曉晴眨眨眼。
“你想打聽什麼?”雪凝盯著她。
“別敏感,我自知冷敖不會喜歡我。我太活躍,太多話,也算不得怎麼漂亮。”
“我想哥哥隻是覺得我們太小,我和他相差十年,他根本當我們是小孩子。”
“是在鼓勵我嗎?”
“感情的事任誰也管不了,我不鼓勵也不打擊,你們可以聽其自然。”
“不要說了,好像我認定冷敖似的。”曉晴笑:“我們才二十歲,大二都沒念完,急什麼呢?”
“落伍咯!”雪凝居然也開玩笑:“現在女孩子十二三歲就交男朋友;有的早熟孩子,三歲就初戀了。”
“你別嚇我,三歲懂什麼愛情。”曉晴叫。
“別不信,那些電視藝員們都這麼講呢。”
“嘩眾取寵。”
“別氣不過人家,或者真是早熟至此呢?”
“老天,三歲時我整天要吃糖,愛睡覺,又不會自己上廁所,還愛哭。”曉晴笑壞了。
“這些與戀愛有什麼關係!”雪凝含笑望她:“戀愛根本是種感覺。三歲的小孩兒也有感覺的。”
“你三歲戀愛?”
“我?”雪凝淡淡地搖頭:“我到現在對異性都毫無感覺,可—能我一輩子不會戀愛。”
“那我們的講師溫若風豈不是要失望了!”
雪凝皺皺眉,不再出聲。
“對溫若風一點好感也沒有?人家是劍橋回來的博士哦!”
“與我有什麼關係?”雪凝冷冷地。
“你不知道他上課時的眼光,總跟著你轉。”
“沒有用。我最討厭那些人把感情胡亂地拋向陌生人,一點責任感都沒有。”
“人家教了我們兩年,還算陌生人?”曉晴不以為然。
“我沒有跟他講過半句話。”
“他心目中視你如女神,膽敢冒犯?”曉晴說。
“他是老師,他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
“他完全沒希望,是不是?”曉晴問。
“他和哥哥差不多大,我覺得我們是兩代的人。”
“兩代人?”曉晴忍不住大笑:“三十歲的男人,不正是黃金年華?何況溫若風家世、背景、學問都好,這樣的男人還有什麼可挑剔?”
“那你為什麼不接受他?”雪凝反問。
曉晴呆怔半晌,才勉強說:“他不是我喜歡的那一型。”
“他不夠性格?”
曉晴搖搖頭,不再言語。
看起來曉晴比較能言善道,雪凝少說話;但若她倆為某件事爭論,敗下陣來的一定是曉晴。
雪凝心中信念甚強,她是極不易信服任何人的,除非那人真有壓不倒的道理。
巴士來了,她們一起上車。
“到我家去,好不好?”雪凝主動地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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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晴看她一眼,笑著答應。曉晴永不拒絕去她家,一來她家地方大,九龍塘中一幢獨立的花園洋房;再說,冷敖對她有難以形容的吸引力。
最重要的一點,她們的家相距很近,曉晴住在附近的廣播道上,來往極方便。
“冷敖在不在?”曉晴問。
“百分之九十在,他平日下了班根本不出門的。”
“我開始緊張。”曉晴自嘲的。
“心中不要有鬼,有什麼好緊張的?”
“每次提起冷敖的名字,我都會心跳加劇。”
“你走火入魔了。”雪凝淡淡的。
“我無法想象,將來怎樣的男人才能得到你歡心。”
“沒有。天下間將沒有這麼一個人。”雪凝說得異常肯定。
“為什麼?”
“我挑剔,極挑剔。”雪凝認真的。
“怎樣挑剔?要一個十全十美的?”曉晴追問。
“怎麼會呢?我自己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
“也差不多十全九美、八美了。”曉晴笑。
“不要把自己估計得太高。媽媽說過,女人自視過高是悲劇。我們要照著鏡子慢慢衡量自己。”
“你媽媽這個大美人就是對著鏡子衡量,然後找到你爸爸這麼一個完美的人?”
“爸爸並不完美,但已極好,極好!我覺得天下男人很少像他。顧家、專一、有性格、有事業,完全沒有不良嗜好,甚至思
想也純正。“
“我懷疑能否找到像冷伯伯那樣接近完美的人。”
“找不到,終身不嫁。”雪凝冷淡卻肯定地說:“我的宗旨是寧缺毋濫。”
曉晴想一想,搖搖頭。
“我們倆是否都太驕傲了?”她說。
“有什麼不好?我們有值得驕傲的條件。”雪凝說:“我讚成新加坡的優生學哲學,優良的、好的,高級知識分子才生孩子,劣等的應該淘汰。”
“太沒有人情味了,人是平等的,不分優劣。”
“那麼,再過一百年,劣等人充斥全世界。”雪凝說:“現在的現象是,優等人不生孩子,劣等人拚命繁殖,這實在是可怕的現象。”
“並不關我們的事,一百年後我們已息勞歸主,魂歸天國了。”
雪凝知道曉晴對這題目並不感興趣,便不再講下去。?她們在九龍塘下車,步行回根德道雪凝的家。
“原來根德道是很美的,我甚至認為是九龍最靚的街道;地鐵站建立後,人就雜了。”雪凝說。
“好在地鐵站在另一頭,不影響你家的這一頭。”
“再不複往年氣氛。”雪凝搖頭。
她是要求完美的,小小瑕疵也不行。
冷家有大花園,被鐵門和高圍牆與外麵分隔著,工人打開大
鐵門,她們一眼就望見彎著腰、正在除草的冷敖。他穿著深藍色的襯衫、白牛仔褲,非常瀟灑、寬闊的背影。
“喂!冷敖。”曉晴緊張地推推雪凝。
“哥哥。”雪凝叫:“這麼早就下班啦?”冷敖轉回頭,十分英俊但絕對冷漠的一張臉。濃發、濃眉加上一對深不見底的黑眸,薄如刀鋒的嘴唇,用小刀修飾過似的輪廓,是卡通片或漫畫中才有的漂亮人物。
“今天是星期六。”他說。
冷淡地對曉晴點點頭,算是招呼,他又彎腰除草。
雪凝已習慣冷敖的態度,他自小就是這樣。帶著曉晴穿過花園,回到屋子裏,這才發覺曉晴雙頰緋紅。
“你做什麼?”雪凝忍不住笑。
“剛才,他對我點頭。”曉睛發夢般地說。
“傻瓜,他隻不過對你點頭,”雪凝搖搖頭:“如果他約會你呢?”
“我會昏倒。”
“真是,哥哥也不過凡人一個。”
“不同。他是冷敖,獨一無二的。D)曉晴說。
“誰在世界上不是獨一無二呢?”
曉晴往窗外瞄瞄,一臉的陶醉狀。
“不要發瘋,要不哥哥發覺後,你怎樣下台?”
“我喜歡他並不羞恥,什麼下不下台呢?”曉睛抗議。
“你留在這兒晚餐,我央哥哥帶我們看電影。”
“真的?”曉晴眼中發出寶石般的光芒:“真的?”
工人替她們送來果汁和點心。一會兒,冷敖也進來,他先去洗手,然後也回到大客廳,和她們一起吃點心。
“哥哥,晚上有空嗎?”雪凝問。
冷敖不出聲,隻望著她。
“帶我們去看電影,好不好?”雪凝很少主動提出要求。
冷敖想一想,點點頭,他不想拒絕自己惟一的妹妹:“我有一個朋友要來吃晚飯,他也一起去,你們不介意吧?”
“我們認識的嗎?”雪凝問。
“不。他是我中學同學,剛從美國回來。”
雪凝心中很不願跟陌生人一起,看見曉晴一臉向往的樣子,隻好同意。
隻不過去看電影,可以不跟陌生人說話的。
“好吧!我們看九點半。”雪凝說:“我去打電話訂票。”
“我來打。”曉晴搶先跑開:“我比較熟。”
“怎麼不留在那兒單獨麵對哥哥?”
“我快要窒息了。單獨對他哦!”曉晴扮個鬼臉。
打完電話,發覺冷敖已經離開客廳。
“不看牢他,他跑了。”雪凝少有的打趣……你知道嗎?雪凝,你今天多話得令我受不了,“曉晴說:”你說了平時一個月的話。“
“過河拆橋。”雪凝笑。
“我覺得今天很特別,”曉晴忽然說:“冷敖肯帶我們去看電影,我在猜想,他那朋友將是怎樣的人。”
“至少不可能像哥哥那樣。”
“但是我們有緣分I”曉晴說:“他第一次來就碰到冷敖帶我們看電影,這是極少的機會。”
“你不是想移情別戀口巴?”雪凝笑了。
“沒有這個可能。”曉晴叫:“有了冷敖的珠玉在前,任他潘安再世也比不上。”
“太誇張了,我會把這話告訴哥哥。”
“千萬不要,否則我太沒麵子。”曉晴又緊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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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帶進來一位客人,男的,年輕的。雪凝一抬頭,整個人就呆住了。
這人——這人怎麼那樣熟悉,仿佛早已認識了幾百年似的,他正溫文含笑而立。
“我是鄒雨濃,冷敖的同學。”他說。鄒雨濃?這名字仿佛也熟極了,怎麼回事?
看電影的時候,兩個女孩子坐在中間,雪凝身邊是冷敖,曉晴身邊是鄒雨濃。
曉晴當然有些失望;雪凝卻悠然自得。
開初對雨濃的震驚和意外都過去了,雪凝又變得冷漠。就算對鄒雨濃有極熟悉的感覺也沒什麼,人是有潛意識的,可能潛意識中,前一輩子她認識他呢?她甚至沒有再看他。
電影是那種笑一場就什麼都不記得的喜劇,看完出來倒覺得非常輕鬆。
“想不想吃消夜?”冷敖自動提出。
雪凝看曉晴,她樂得眉開眼笑。
“有得吃總是好的。”雪凝這麼說。
雨濃沒說什麼,也沒什麼表情,跟著大家一起走。
他是比較沉默、深沉的,不怎麼開口,人家問他,他也隻是微笑點頭或搖頭,從不表示意見。
“鄒先生是做哪一行的?”曉晴問。她不敢跟冷敖講話,隻好對著雨濃。
“叫雨濃好了,”雨濃淡淡地:“我在間外資公司做事,也兼職教書。”
“教書?不,你不像,更不像外資公司的職員。”曉晴很天真。
冷敖微微拉扯一下嘴角,隱約的笑意露了出來。
雪凝捕捉到他的神情,用眼睛盯著他,逼著他講出心中所思所想來。
“雨濃是耶魯大學畢業的,由一間外資集團從美國調回來管亞洲區業務,現在任副總裁;工餘還在港大教書。”冷敖說。
“啁——這就像了。”曉晴恍然:“你的神情、氣派不像做小職員的。”
“職位做得再高也是職員。”雨濃說。
雪凝看他一眼,倒沒想到他是這麼一號人物呢!不過耶魯畢業,總有點來頭;據說現在要進耶魯比進哈佛還困難,哈佛已漸漸沒落了。
“為什麼不來我們”中大“教?”曉晴再問。
“我時間有限。”雨濃還是淡淡地。
“我和雪凝念書都很用功,算得上是好學生,希望你以後多多指教。”曉晴笑。
雪凝也笑出聲來,這是極少有的情形。
“好像日本人。”冷敖也咕嚕了一句。
曉晴臉紅了,的確,她那句“請多多指教”實在是虛偽的日本人最愛說的。
食物送上來,他們開始吃。氣氛是很悶的,他們都不愛出聲,隻剩下曉晴——她覺得責任重大。
“在你們麵前,我和雪凝都是小孩子,”她努力找話題:“你們一定嫌我們幼稚。”
“我請的秘書才二十二歲,我寧願從頭開始訓練,一切合乎我要求,”雨濃說:“我不要一個有十年秘書經驗的老油條。”
“聰明。”冷敖說。
“她幼稚嗎?”曉晴好奇地問。
二十二歲,才比她們大兩歲。
“現在還新,當然稚嫩些。再過一年,我擔保她脫胎換骨。”雨濃說。
“訓練童子軍?”曉晴打趣。
雨濃但笑不語。
這麼多話的曉晴,更顯得雪凝的沉默冷漠。
“雪凝小時候就是這樣子。”雨濃突然說。
雪凝意外地望著他,略略張開口了,仿佛在問:“小時候你見過我嗎?”但她沒有出聲。
“你大約四五歲時我常到你家,你一定不記得了,”雨濃說:“那時,我和冷敖都還是中三四的學生,你從來不理睬我們。”
“我真的不記得。”雪凝說。
“從小你就極驕傲。”
“不。不是驕傲,我天生沒有與人交往的熱情。”雪凝想一想:“我隻有曉晴一個朋友。”
“你們互相補短,你們倆看起來不協調,但矛盾中有統一。”
雨濃說。
“我不懂你說什麼?”曉晴直率地。
雨濃把視線望向冷敖;冷敖搖搖頭,淡淡一笑。
“你自己解釋。”冷敖說。
“作為主人,你太沉默。”雨濃說。
“我們倆見麵原也沒話好說,圍棋才是我們共同的語言。”冷敖說。
“這個世界上能找到有共同語言的人已不容易。”雨濃若有所思。
“一切皆緣分。”雪凝說。
雨濃的視線移向她,深深地望了一陣。
“是。一切皆緣分!”他似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