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等待中竟有那樣多的無奈。戰場上的翠綠仿佛被人潑墨染黑了,硝煙留下的激戰痕跡無所不在,還有幾株小樹和茅草仍在燒著,撩人的火光平憑心中的焦躁,雷明沒好氣地朝五連連長嚷道:“沒看到那火嗎?還想讓它燒到哪去?”五連連長明白了,急忙帶了幾個戰士去滅掉那幾處明火。
短短出山途中,竟然發生了不應該發生的戰鬥,部隊損失究竟有多大,現在還說不準。雷明不禁為這支青竹山子弟兵擔憂了。論起在山區的遊擊戰,這支部隊沒得話說,敵人苦心經營的三年“圍剿”,都無法拔掉這個眼中釘、肉中刺,可一旦離開青竹山的懷抱,這支部隊的戰鬥力會不會打折扣呢?需要學習的戰爭藝術太多了,前麵要走的路還很長啊,無論對於這支年輕的部隊來說,還是對於這支部隊的每個人來說,都是一樣的。雷明扭過頭去,看到五連戰士們正在動手掩埋幾個犧牲的戰友,他不禁走了過去。那幾張僵硬而蒼白的麵孔都很陌生,肯定是最近剛征招的新兵,本來他們要跟著部隊北上集中,奔赴抗日前線打日本的,沒想到出師未捷,卻倒在了青竹山的土地上。他們的遺體還帶著溫度,四肢也還柔軟,連一具棺木都沒有,就是被戰友們用塊包袱皮遮蓋住臉部,就草草下葬了。雷明的心裏也像被粗礪的砂土磨擦著,隱隱地痛起來。三年來,在青竹山他見過多少犧牲的同誌了,都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感受。
公路對麵的槍聲越來越激烈。一營終於從山上撤了下來,正在越過公路。一股敵人像黃黃的洪水緊追不舍。不時有身穿灰軍裝的紅軍戰士倒下來,可是三個連隊的建製仍然很健全,他們相互掩護,交替後撤。
雷明不禁為龍海山的安全擔心。
“五連連長!”
“到!”五連連長人很機靈,他看出雷明心緒不佳,一直不離左右。
“派一個得力的排前出,帶上機槍,到山腰去接應一營。”
“是!”五連連長跑去執行命令了。
稍許,一個排的紅軍向山下運動,在山腰間占領了陣地。緊接著,後撤的一營便開始上山了。一個排的兵力、火力不能說無濟於事,可也作用不大,但畢竟極大鼓舞了後撤中的一營官兵的信心和勇氣。知道上級在組織接應他們,而不是丟棄了他們,這就足夠了。尤其那些經曆二馬嶺戰敗後撤出戰鬥的老兵,更是對此深有感觸。
紅軍一旦撤到北坡,敵我雙方的態勢便有了明顯的變化。阻擊的紅軍射擊的方向便成了俯角,扔出的手榴彈也威力大增,而尾追上來的白軍變成了仰角進攻,無論火力還是兵力的展開,雙方都顛倒過來,這就讓優劣態勢發生了根本變化。盡管死傷慘重,但追擊的白軍還是不肯善罷幹休,不依不饒地追上來。
終於,五連開火了,一輪齊射便放倒了一排敵人。趁著敵人稍退的當兒,一營最後的幾個戰士越過了坡頂,和五連會合了。
雷明急不可耐地在亂哄哄的隊伍中尋找龍海山。後撤的一營在最後上山的時刻建製還是亂了,各連的兵像散失了的羊群,跑得到處都是。士兵找不到班長,班長找不到排長的,剛打退了敵人一次進攻,陣地上就亂哄哄的,到處都是找人的。那些戰士見到政委,神色閃爍,有的連招呼都忘了打,還有的幹脆扭過頭……
“怎麼了,你們這是怎麼了?我們並沒有被打敗,部隊突圍了,我們這四個連隊也一定能突出去……”
雷明開始還安慰著幹部、戰士們,可他很快察覺到不對勁了。
“團長呢?龍團長呢?誰看到龍團長在什麼地方?”他幾乎要放聲吼叫了。他捉住三連的一個排長,搖得對方的膀子差點掉下來。
“政委,團長他……他受傷了……”
雷明見到龍海山時,他正臥在一道土坎後麵,身上墊了些戰士們收攏來的樹葉和雜草,血把那些樹葉和草都染紅了。他一把抱起半邊身子都是血的龍海山。他的左胸部受了槍傷,還不止一處,都是致命的貫通傷。
“老龍,老龍,海山……”
龍海山雙目緊閉,沒有反應。
“政委,團長怕是不行了,喊他半天了,沒有任何反應。”一旁的一營衛生兵哭嘰嘰地說。
這時,敵人又組織了新一輪衝鋒。隨著援兵的到來,敵人毫不在乎地采取了集團衝鋒的模式,想要一舉奪下這個製高點,再尾追紅軍主力。雷明顧不上別的,指揮戰鬥有五連連長呢。
激烈的槍聲、手榴彈爆炸聲響起來,龍海山的眼皮子才跳了一跳。他的右手也抬了抬,似乎做出一個抓取的動作。雷明急忙把嘴湊到他耳邊,大聲喊道:
“海山,海山,你醒醒,我是雷明……”
槍炮聲響得越發激烈,龍海山的身體反應也越來越明顯。終於,他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他仿佛從另一個虛妄的世界中醒過來,用一種陌生的、迷蒙的眼光打量著圍在他身邊的人,那目光僵直,幾乎沒有任何感情色彩和稍微的變化。倒是隨著山上山下的槍炮轟鳴聲,那目光竟然像一匹戰馬的鬃毛似的一抖一抖的,流露出一種馳騁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