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3 / 3)

二,寫不出的時候不硬寫。

三,模特兒不用一個一定的人,看得多了,湊合起來的。

四,寫完後至少看兩遍,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寧可將可作小說的材料縮成Sketch,決不將 Sketch材料拉成小說。

五,看外國的短篇小說,幾乎全是東歐及北歐作品,也看日本作品。

六,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誰也不懂的形容詞之類。

七,不相信“小說作法”之類的話。

八,不相信中國的所謂“批評家”之類的話,而看看可靠的外國批評家的評論。

現在所能說的,如此而已。此複,即請

編安!

十二月二十七日。我怎麼做起小說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初刊於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創作的經驗》一書,後收入一九三四年三月上海同文書店出版的《南腔北調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我怎麼做起小說來?——這來由,已經在《呐喊》的序文上,約略說過了。這裏還應該補敘一點的,是當我留心文學的時候,情形和現在很不同:在中國,小說不算文學,做小說的也決不能稱為文學家,所以並沒有人想在這一條道路上出世。我也並沒有要將小說抬進“文苑”裏的意思,不過想利用他的力量,來改良社會。

但也不是自己想創作,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於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的。所以“小說作法”之類,我一部都沒有看過,看短篇小說卻不少,小半是自己也愛看,大半則因了搜尋紹介的材料。也看文學史和批評,這是因為想知道作者的為人和思想,以便決定應否紹介給中國。和學問之類,是絕不相幹的。

因為所求的作品是叫喊和反抗,勢必至於傾向了東歐,因此所看的俄國,波蘭以及巴爾幹諸小國作家的東西就特別多。也曾熱心的搜求印度,埃及的作品,但是得不到。記得當時昀愛看的作者,是俄國的果戈理(N。Gogol)和波蘭的顯克微支(H。Sienkiewitz)。日本的,是夏目漱石和森鷗外。

回國以後,就辦學校,再沒有看小說的工夫了,這樣的有五六年。為什麼又開手了呢?——這也已經寫在《呐喊》的序文裏,不必說了。但我的來做小說,也並非自以為有做小說的才能,隻因為那時是住在北京的會館裏的,要做論文罷,沒有參考書,要翻譯罷,沒有底本,就隻好做一點小說模樣的東西塞責,這就是《狂人日記》。大約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學上的知識,此外的準備,一點也沒有。

但是《新青年》的編輯者,卻一回一回的來催,催幾回,我就做一篇,這裏我必得記念陳獨秀先生,他是催促我做小說昀著力的一個。

自然,做起小說來,總不免自己有些主見的。例如,說到“為什麼”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我深惡先前的稱小說為“閑書”,而且將“為藝術的藝術”,看作不過是“消閑”的新式的別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嘮叨,隻要覺得夠將意思傳給別人了,就寧可什麼陪襯拖帶也沒有。中國舊戲上,沒有背景,新年賣給孩子看的花紙上,隻有主要的幾個人(但現在的花紙卻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對於我的目的,這方法是適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寫風月,對話也決不說到一大篇。

我做完之後,總要看兩遍,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讀得順口;沒有相宜的白話,寧可引古語,希望總有人會懂,隻有自己懂得或連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來的字句,是不大用的。這一節,許多批評家之中,隻有一個人看出來了,但他稱我為Stylist。

所寫的事跡,大抵有一點見過或聽到過的緣由,但決不全用這事實,隻是采取一端,加以改造,或生發開去,到足以幾乎完全發表我的意思為止。人物的模特兒也一樣,沒有專用過一個人,往往嘴在浙江,臉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個拚湊起來的腳色。有人說,我的那一篇是罵誰,某一篇又是罵誰,那是完全胡說的。

不過這樣的寫法,有一種困難,就是令人難以放下筆。一氣寫下去,這人物就逐漸活動起來,盡了他的任務。但倘有什麼分心的事情來一打岔,放下許久之後再來寫,性格也許就變了樣,情景也會和先前所豫想的不同起來。例如我做的《不周山》,原意是在描寫性的發動和創造,以至衰亡的,而中途去看報章,見了一位道學的批評家攻擊情詩的文章,心裏很不以為然,於是小說裏就有一個小人物跑到女媧的兩腿之間來,不但不必有,且將結構的宏大毀壞了。但這些處所,除了自己,大概沒有人會覺到的,我們的批評大家成仿吾先生,還說這一篇做得昀出色。

我想,如果專用一個人做骨幹,就可以沒有這弊病的,但自己沒有試驗過。

忘記是誰說的了,總之是,要極省儉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昀好是畫他的眼睛。我以為這話是極對的,倘若畫了全副的頭發,即使細得逼真,也毫無意思。我常在學學這一種方法,可惜學不好。

可省的處所,我決不硬添,做不出的時候,我也決不硬做,但這是因為我那時別有收入,不靠賣文為活的緣故,不能作為通例的。

還有一層,是我每當寫作,一律抹殺各種的批評。因為那時中國的創作界固然幼稚,批評界更幼稚,不是舉之上天,就是按之入地,倘將這些放在眼裏,就要自命不凡,或覺得非自殺不足以謝天下的。批評必須壞處說壞,好處說好,才於作者有益。

但我常看外國的批評文章,因為他於我沒有恩怨嫉恨,雖然所評的是別人的作品,卻很有可以借鏡之處。但自然,我也同時一定留心這批評家的派別。

以上,是十年前的事了,此後並無所作,也沒有長進,編輯先生要我做一點這類的文章,怎麼能呢。拉雜寫來,不過如此而已。

三月五日燈下。論“舊形式的采用”《論“舊形式的采用”》一九三四年五月四日初刊於上海《中華日報·動向》,署名常庚;後收入一九三七年七月上海三閑書屋出版的《且介亭雜文》。論“舊形式的采用”

“舊形式的采用”的問題,如果平心靜氣的討論起來,在現在,我想是很有意義的,但開首便遭到了耳耶先生的筆伐。“類乎投降”,“機會主義”,這是近十年來“新形式的探求”的結果,是克敵的咒文,至少先使你惹一身不幹不淨。但耳耶先生是正直的,因為他同時也在譯《藝術底內容和形式》,一經登完,便會洗淨他激烈的責罰;而且有幾句話也正確的,是他說新形式的探求不能和舊形式的采用機械的地分開。

不過這幾句話已經可以說是常識;就是說內容和形式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也已經是常識;還有,知道作品和大眾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也當然是常識。舊形式為什麼隻是“采用”——但耳耶先生卻指為“為整個(!)舊藝術捧場”——就是為了新形式的探求。采取若幹,和“整個”捧來是不同的,前進的藝術家不能有這思想(內容)。然而他會想到采取舊藝術,因為他明白了作品和大眾不能機械的地分開。以為藝術是藝術家的“靈感”的爆發,像鼻子發癢的人,隻要打出噴嚏來就渾身舒服,一了百了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想到,而且關心了大眾。這是一個新思想(內容),由此而在探求新形式,首先提出的是舊形式的采取,這采取的主張,正是新形式的發端,也就是舊形式的蛻變,在我看來,是既沒有將內容和形式機械的地分開,更沒有看得《姊妹花》叫座,於是也來學一套的投機主義的罪案的。

自然,舊形式的采取,或者必須說新形式的探求,都必須藝術學徒的努力的實踐,但理論家或批評家是同有指導,評論,商量的責任的,不能隻斥他交代未清之後,便可逍遙事外。我們有藝術史,而且生在中國,即必須翻開中國的藝術史來。采取什麼呢?我想,唐以前的真跡,我們無從目睹了,但還能知道大抵以故事為題材,這是可以取法的;在唐,可取佛畫的燦爛,線畫的空實和明快,宋的院畫,萎靡柔媚之處當舍,周密不苟之處是可取的,米點山水,則毫無用處。

後來的寫意畫(文人畫)有無用處,我此刻不敢確說,恐怕也許還有可用之點的罷。這些采取,並非斷片的古董的雜陳,必須溶化於新作品中,那是不必贅說的事,恰如吃用牛羊,棄去蹄毛,留其精粹,以滋養及發達新的生體,決不因此就會“類乎”牛羊的。

隻是上文所舉的,亦即我們現在所能看見的,都是消費的藝術。它一向獨得有力者的寵愛,所以還有許多存留。但既有消費者,必有生產者,所以一麵有消費者的藝術,一麵也必有生產者的藝術。古代的東西,因為無人保護,除小說的插畫以外,我們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至於現在,卻還有市上新年的花紙,和猛克先生所指出的連環圖畫。這些雖未必是真正的生產者的藝術,但和高等有閑者的藝術對立,是無疑的。但雖然如此,它還是大受著消費者藝術的影響,例如在文學上,則民歌大抵脫不開七言的範圍,在圖畫上,則題材多是士大夫的故事,然而已經加以提煉,成為明快,簡捷的東西了。這也就是蛻變,一向則謂之“俗”。注意於大眾的藝術家,來注意於這些東西,大約也未必錯,至於仍要加以提煉,那也是無須贅說的。

但中國的兩者的藝術,也有形似而實不同的地方,例如佛畫的滿幅雲煙,是豪華的裝璜,花紙也有一種硬填到幾乎不見白紙的,卻是惜紙的節儉;唐伯虎畫的細腰纖手的美人,是他一類人們的欲得之物,花紙上也有這一種,在賞玩者卻隻以為世間有這一類人物,聊資博識,或滿足好奇心而已。為大眾的畫家,都無須避忌。

至於謂連環圖畫不過圖畫的種類之一,與文學中之有詩歌,戲曲,小說相同,那自然是不錯的。但這種類之別,也仍然與社會條件相關聯,則我們隻要看有時盛行詩歌,有時大出小說,有時獨多短篇的史實便可以知道。因此,也可以知道即與內容相關聯。現在社會上的流行連環圖畫,即因為它有流行的可能,且有流行的必要,著眼於此,因而加以導引,正是前進的藝術家的正確的任務;為了大眾,力求易懂,也正是前進的藝術家正確的努力。舊形式是采取,必有所刪除,既有刪除,必有所增益,這結果是新形式的出現,也就是變革。而且,這工作是決不如旁觀者所想的容易的。

但就是立有了新形式罷,當然不會就是很高的藝術。藝術的前進,還要別的文化工作的協助,某一文化部門,要某一專家唱獨腳戲來提得特別高,是不妨空談,卻難做到的事,所以專責個人,那立論的偏頗和偏重環境的是一樣的。

五月二日。

什麼是“諷刺”?《什麼是“諷刺”》一九三五年九月初刊於日本東京《雜文》月刊第三號,後收入一九三五年末由作者親自編定,一九三七年上海三閑書屋出版的《且介亭雜文二集》。什麼是“諷刺”?

——答文學社問我想:一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誇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的地——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麵的真實來,這被寫的一群人,就稱這作品為“諷刺”。

“諷刺”的生命是真實;不必是曾有的實事,但必須是會有的實情。所以它不是“捏造”,也不是“誣蔑”;既不是“揭發陰私”,又不是專記駭人聽聞的所謂“奇聞”或“怪現狀”。它所寫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見的,平時是誰都不以為奇的,而且自然是誰都毫不注意的。不過這事情在那時卻已經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於可惡。但這麼行下來了,習慣了,雖在大庭廣眾之間,誰也不覺得奇怪;現在給它特別一提,就動人。譬如罷,洋服青年拜佛,現在是平常事,道學先生發怒,更是平常事,隻消幾分鍾,這事跡就過去,消滅了。但“諷刺”卻是正在這時候照下來的一張相,一個撅著屁股,一個皺著眉心,不但自己和別人看起來有些不很雅觀,連自己看見也覺得不很雅觀;而且流傳開去,對於後日的大講科學和高談養性,也不免有些妨害。倘說,所照的並非真實,是不行的,因為這時有目共睹,誰也會覺得確有這等事;但又不好意思承認這是真實,失了自己的尊嚴。於是挖空心思,給起了一個名目,叫作“諷刺”。其意若曰:它偏要提出這等事,可見也不是好貨。

有意的偏要提出這等事,而且加以精煉,甚至於誇張,卻確是“諷刺”的本領。同一事件,在拉雜的非藝術的記錄中,是不成為諷刺,誰也不大會受感動的。例如新聞記事,就記憶所及,今年就見過兩件事。其一,是一個青年,冒充了軍官,向各處招搖撞騙,後來破獲了,他就寫懺悔書,說是不過借此謀生,並無他意。其二,是一個竊賊招引學生,教授偷竊之法,家長知道,把自己的子弟禁在家裏了,他還上門來逞凶。較可注意的事件,報上是往往有些特別的批評文字的,但對於這兩件,卻至今沒有說過什麼話,可見是看得很平常,以為不足介意的了。然而這材料,假如到了斯惠夫德(J Swift)或果戈理(N Gogol)的手裏,我看是準可以成為出色的諷刺作品的。在或一時代的社會裏,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於作諷刺。

諷刺作者雖然大抵為被諷刺者所憎恨,但他卻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諷刺,在希望他們改善,並非要捺這一群到水底裏。然而待到同群中有諷刺作者出現的時候,這一群卻已是不可收拾,更非筆墨所能救了,所以這努力大抵是徒勞的,而且還適得其反,實際上不過表現了這一群的缺點以至惡德,而對於敵對的別一群,倒反成為有益。我想:從別一群看來,感受是和被諷刺的那一群不同的,他們會覺得“暴露”更多於“諷刺”。

如果貌似諷刺的作品,而毫無善意,也毫無熱情,隻使讀者覺得一切世事,一無足取,也一無可為,那就並非諷刺了,這便是所謂“冷嘲”。

五月三日。蕭紅作《生死場》序《蕭紅作〈生死場〉序》初刊於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上海容光書局出版的《生死場》;後收入一九三五年末由作者親自編定,一九三七年七月上海三閑書屋出版的《且介亭雜文二集》。蕭紅作《生死場》序記得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時維二月,我和婦孺正陷在上海閘北的火線中,眼見中國人的因為逃走或死亡而絕跡。後來仗著幾個朋友的幫助,這才得進平和的英租界,難民雖然滿路,居人卻很安閑。和閘北相距不過四五裏罷,就是一個這麼不同的世界,——我們又怎麼會想到哈爾濱。

這本稿子的到了我的桌上,已是今年的春天,我早重回閘北,周圍又複熙熙攘攘的時候了。但卻看見了五年以前,以及更早的哈爾濱。這自然還不過是略圖,敘事和寫景,勝於人物的描寫,然而北方人民的對於生的堅強,對於死的掙紮,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女性作者的細致的觀察和越軌的筆致,又增加了不少明麗和新鮮。精神是健全的,就是深惡文藝和功利有關的人,如果看起來,他不幸得很,他也難免不能毫無所得。

聽說文學社曾經願意給她付印,稿子呈到中央宣傳部書報檢查委員會那裏去,擱了半年,結果是不許可。人常常會事後才聰明,回想起來,這正是當然的事:對於生的堅強和死的掙紮,恐怕也確是大背“訓政”之道的。今年五月,隻為了《略談皇帝》這一篇文章,這一個氣焰萬丈的委員會就忽然煙消火滅,便是“以身作則”的實地大教訓。

奴隸社以汗血換來的幾文錢,想為這本書出版,卻又在我們的上司“以身作則”的半年之後了,還要我寫幾句序。然而這幾天,卻又謠言蜂起,閘北的熙熙攘攘的居民,又在抱頭鼠竄了,路上是駱驛不絕的行李車和人,路旁是黃白兩色的外人,含笑在賞鑒這禮讓之邦的盛況。自以為居於安全地帶的報館的報紙,則稱這些逃命者為“庸人”或“愚民”。我卻以為他們也許是聰明的,至少,是已經憑著經驗,知道了煌煌的官樣文章之不可信。他們還有些記性。

現在是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四的夜裏,我在燈下再看完了《生死場》。周圍像死一般寂靜,聽慣的鄰人的談話聲沒有了,食物的叫賣聲也沒有了,不過偶有遠遠的幾聲犬吠。想起來,英法租界當不是這情形,哈爾濱也不是這情形;我和那裏的居人,彼此都懷著不同的心情,住在不同的世界。然而我的心現在卻好像古井中水,不生微波,麻木的寫了以上那些字。這正是奴隸的心!——但是,如果還是攪亂了讀者的心呢?那麼,我們還決不是奴才。

不過與其聽我還在安坐中的牢騷話,不如快看下麵的《生死場》,她才會給你們以堅強和掙紮的力氣。

魯迅。

清之人情小說《清之人情小說》為《中國小說史略》的第二十四篇。《中國小說史略》原為魯迅在北京大學授課時的講義,後經修訂增補,於一九二三年十二月由北京大學新潮社出版上冊(第一至第十五篇);一九二四年六月出版下冊(第十六至第二十八篇)。清之人情小說乾隆中(一七六五年頃),有小說曰《石頭記》者忽出於北京,曆五六年而盛行,然皆寫本,以數十金鬻於廟市。其本止八十回,開篇即敘本書之由來,謂女媧補天,獨留一石未用,石甚自悼歎,俄見一僧一道,以為“形體到也是個寶物了,還隻沒有實在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好攜你到隆盛昌明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之地,溫柔富貴之鄉,去安身樂業”。於是袖之而去。不知更曆幾劫,有空空道人見此大石,上鐫文詞,從石之請,鈔以問世。道人亦“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雲:‘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戚蓼生所序八十回本之第一回)本文所敘事則在石頭城(非即金陵)之賈府,為寧國榮國二公後。寧公長孫曰敷,早死;次敬襲爵,而性好道,又讓爵於子珍,棄家學仙;珍遂縱恣,有子蓉,娶秦可卿。榮公長孫曰赦,子璉,娶王熙鳳;次曰政;女曰敏,適林海,中年而亡,僅遺一女曰黛玉。賈政娶於王,生子珠,早卒;次生女曰元春,後選為妃;次複得子,則銜玉而生,玉又有字,因名寶玉,人皆以為“來曆不小”,而政母史太君尤鍾愛之。寶玉既七八歲,聰明絕人,然性愛女子,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人於是又以為將來且為“色鬼”;賈政亦不甚愛惜,馭之極嚴,蓋緣“不知道這人來曆。……若非多讀書識字,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戚本第二回賈雨村雲)。而賈氏實亦“閨閣中曆曆有人”,主從之外,姻連亦眾,如黛玉寶釵,皆來寄寓,史湘雲亦時至,尼妙玉則習靜於後園。右即賈氏譜大要,用虛線者其姻連,著×者夫婦,著*者在“金陵十二釵”之數者也。

事即始於林夫人(賈敏)之死,黛玉失恃,又善病,遂來依外家,時與寶玉同年,為十一歲。已而王夫人女弟所生女亦至,即薛寶釵,較長一年,頗極端麗。寶玉純樸,並愛二人無偏心,寶釵渾然不覺,而黛玉稍恚。一日,寶玉倦臥秦可卿室,遽夢入太虛境,遇警幻仙,閱《金陵十二釵正冊》及《副冊》,有圖有詩,然不解。警幻命奏新製《紅樓夢》十二支,其末闋為《飛鳥各投林》,詞有雲: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戚本第五回)然寶玉又不解,更曆他夢而寤。迨元春被選為妃,榮公府愈貴盛,及其歸省,則辟大觀園以宴之,情親畢至,極天倫之樂。寶玉亦漸長,於外昵秦鍾蔣玉函,歸則周旋於姊妹中表以及侍兒如襲人晴雯平兒紫鵑輩之間,昵而敬之,恐拂其意,愛博而心勞,而憂患亦日甚矣。

這日,寶玉因見湘雲漸愈,然後雲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覺,寶玉不敢驚動。因紫鵑正在回廊上手裏做針線,便上來問他,“昨日夜裏咳嗽的可好些?”紫鵑道,“好些了。”(寶玉道,“阿彌陀佛,寧可好了罷。”紫鵑笑道,“你也念起佛來,真是新聞。”)寶玉笑道,“所謂‘病篤亂投醫’了。”一麵說,一麵見他穿著彈墨綾子薄綿襖,外麵隻穿著青緞子夾背心,寶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抹了一抹,說,“穿的這樣單薄,還在風口裏坐著。春風才至,時氣昀不好。你再病了,越發難了。”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隻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又打著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裏說你。你總不留心,還隻管合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合你說笑。你近來瞧他,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說著,便起身,攜了針線,進別房去了。寶玉見了這般景況,心中忽覺澆了一盆冷水一般,隻看著竹子發了回呆。因祝媽正來挖筍修竿,便忙忙走了出來,一時魂魄失守,心無所知,隨便坐在一塊石上出神,不覺滴下淚來。直呆了五六頓飯工夫,千思萬想,總不知如何是好。偶值雪雁從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參來,從此經過,……便走過來,蹲下笑道,“你在這裏作什麼呢?”寶玉忽見了雪雁,便說道,“你又作什麼來招我?你難道不是女兒?他既防嫌,總不許你們理我,你又來尋我,倘被人看見,豈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罷。”雪雁聽了,隻當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隻得回至房中,黛玉未醒,將人參交與紫鵑。……雪雁道,“姑娘還沒醒呢,是誰給了寶玉氣受?坐在那裏哭呢。”……紫鵑聽說,忙放下針線,……一直來尋寶玉。走到寶玉跟前,含笑說道,“我不過說了兩句話,為的是大家好。你就賭氣,跑了這風地裏來哭,作出病來唬我”寶玉忙笑道,“誰賭氣了?我因為聽你說的有理,我想你們既這樣說,自然別人也是這樣說,將來漸漸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著自己傷心。”……(戚本第五十七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然榮公府雖煊赫,而“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又不能將就省儉”,故“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第二回)頹運方至,變故漸多;寶玉在繁華豐厚中,且亦屢與“無常”覿麵,先有可卿自經;秦鍾夭逝;自又中父妾厭勝之術,幾死;繼以金釧投井;尤二姐吞金,而所愛之侍兒晴雯又被遣,隨歿。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麼樣,隻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可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兒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人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了,隻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問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道(“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聽真。”(……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腸。”……遂一徑出園,往前日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氣,便回了進去,希圖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麵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廠去了。……寶玉走來撲了個空,……自立了半天,別沒法兒,隻得翻身進入園中,待回自房,甚覺無趣,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他不在房中。……又到蘅蕪院中,隻見寂靜無人。……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隻得跟了出來。……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談論尋秋之勝;又說,“臨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昀是千古佳談,‘風流俊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到是個好題目,大家都要作一首挽詞。”眾人聽了,都忙請教是何等妙題。賈政乃說“近日有一位恒王,出鎮青州。這恒王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其姬中有一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恒王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恒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於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雲,“……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複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亦有序,末題“乾隆辛亥冬至後一日”,先於程序者一年。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赴外任,欲於寶玉娶婦後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運行甚密,而卒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自以為必黛玉,欣然臨席,比見新婦為寶釵,乃悲歎複病。時元妃先薨;賈赦以“交通外官倚勢淩弱”革職查抄,累及榮府;史太君又尋亡;妙玉則遭盜劫,不知所終;王熙鳳既失勢,亦鬱鬱死。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絕,忽有一僧持玉來,遂蘇,見僧複氣絕,曆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家聲,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於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鬥篷,向之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雲“歸大荒”,追之無有,“隻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說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癡。’”(第一百二十回)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如開篇所說: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隻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鈔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曰,“我師何太癡也!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縀,又有何難?但我想曆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借此套,反到新鮮別致,不過隻取其事體情理罷了。……曆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奸淫凶惡,不可勝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戚本第一回)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曆,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譚瀛室筆記》)藏讖緯(《寄蝸殘贅》)明易象(《金玉緣》評語)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納蘭成德家事說。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燕下鄉脞錄》五)記薑宸英典康熙己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號柳泉)之說雲,“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禦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薑’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禦謂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詩人征略》)雲,“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雲,乃其髫齡時事。”俞樾(《小浮梅閑話》)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

(《文存》三),已曆正其失。昀有力者,一為薑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為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王夢阮沈瓶庵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雲,“蓋嚐聞之京師故老雲,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台山為僧雲。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曆摘此說之謬,昀有力者為小宛生於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說即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開卷即雲,“《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為指金陵;以“賈”為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餘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征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昀先,而確定反昀後。嘉慶初,袁枚(《隨園詩話》二)已雲,“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餘之隨園也。”末二語蓋誇,餘亦有小誤(如以楝為練,以孫為子),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曆,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雪芹名霑,字芹溪,一字芹圃,正白旗漢軍。祖寅,字子清,號楝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清世祖南巡時,五次以織造署為行宮,後四次皆寅在任。然頗嗜風雅,嚐刻古書十餘種,為時所稱;亦能文,所著有《楝亭詩鈔》五卷《詞鈔》一卷(《四庫書目》),傳奇二種(《在園雜誌》)。寅子,即雪芹父,亦為江寧織造,故雪芹生於南京。時蓋康熙末。雍正六年,卸任,雪芹亦歸北京,時約十歲。然不知何因,是後曹氏似遭巨變,家頓落,雪芹至中年,乃至貧居西郊,啜粥,但猶傲兀,時複縱酒賦詩,而作《石頭記》蓋亦此際。乾隆二十七年,子殤,雪芹傷感成疾,至除夕,卒,年四十餘(一七一九?——一七六三)。其《石頭記》尚未就,今所傳者止八十回(詳見《胡適文選》)。

言後四十回為高鶚作者,俞樾(《小浮梅閑話》)雲,“《船山詩草》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豔情人自說《紅樓》。’注雲,‘《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然鶚所作序,僅言“友人程子小泉過予,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辛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閑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尚不背於名教,……遂襄其役。”蓋不欲明言己出,而寮友則頗有知之者。鶚即字蘭墅,鑲黃旗漢軍,乾隆戊申舉人,乙卯進士,旋入翰林,官侍讀,又嚐為嘉慶辛酉順天鄉試同考官。其補《紅樓夢》當在乾隆辛亥時,未成進士,“閑且憊矣”,故於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然心誌未灰,則與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戚本第一回)者又絕異。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複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幹淨者矣。

續《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俞平伯從戚蓼生所序之八十回本舊評中抉剔,知先有續書三十回,似敘賈氏子孫流散,寶玉貧寒不堪,“懸崖撒手”,終於為僧;然其詳不可考(《紅樓夢辨》下有專論)。或謂“戴君誠夫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與今本不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蔣瑞藻《小說考證》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此又一本,蓋亦續書。二書所補,或俱未契於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之伏線亦不背。

此他續作,紛紜尚多,如《後紅樓夢》,《紅樓後夢》,《續紅樓夢》,《紅樓複夢》,《紅樓夢補》,《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增補紅樓》,《鬼紅樓》,《紅樓夢影》等。大率承高鶚續書而更補其缺陷,結以“團圓”;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常情所怪,故複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仍錄彼語,以結此篇:

……作者自雲:因曾曆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自又雲: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是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致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並使其泯滅。雖今日之茅椽蓬牗,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束筆閣墨;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俚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照傳,複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戚本第一回)唐之傳奇文《唐之傳奇文》為《中國小說的曆史變遷》的第三講。《中國小說的曆史變遷》是魯迅一九二四年七月應西北大學和陝西教育廳之邀,在西安講學時的記錄稿,經本人修訂後,收入一九二五年三月西北大學出版部印行的《國立西北大學、陝西教育廳合辦暑期學校講演集》(二)。唐之傳奇文小說到了唐時,卻起了一個大變遷。我前次說過:六朝時之誌怪與誌人底文章,都很簡短,而且當作記事實;及到唐時,則為有意識的作小說,這在小說史上可算是一大進步。而且文章很長,並能描寫得曲折,和前之簡古的文體,大不相同了,這在文體上也算是一大進步。但那時作古文底人,見了很不滿意,叫它做“傳奇體”。“傳奇”二字,當時實是訾貶的意思,並非現代人意中的所謂“傳奇”。可是這種傳奇小說,現在多沒有了,隻有宋初底《太平廣記》——這書可算是小說的大類書,是搜集六朝以至宋初底小說而成的——我們於其中還可以看見唐時傳奇小說底大概:唐之初年,有王度做的《古鏡記》,是自述得一神鏡底異事,文章雖很長,但僅縀許多異事而成,還不脫六朝誌怪底流風。此外又有無名氏做的《白猿傳》,說的是梁將歐陽紇至長樂,深入溪洞,其妻為白猿掠去,後來得救回去,生一子,“厥狀肖焉”。紇後為陳武帝所殺,他的兒子歐陽詢,在唐初很有名望,而貌像獼猴,忌者因作此傳;後來假小說以攻擊人的風氣,可見那時也就流行了。

到了武則天時,有張做的《遊仙窟》,是自敘他從長安走河湟去,在路上天晚,投宿一家,這家有兩個女人,叫十娘,五嫂,和他飲酒作樂等情。事實不很繁複,而是用駢體文做的。這種以駢體做小說,是從前所沒有的,所以也可以算一種特別的作品。到後來清之陳球所做的《燕山外史》,是駢體的,而作者自以為用駢體做小說是由他別開生麵的,殊不知實已開端於張了。但《遊仙窟》中國久已佚失;惟在日本,現尚留存,因為張在當時很有文名,外國人到中國來,每以重金買他的文章,這或者還是那時帶去的一種。其實他的文章很是佻巧,也不見得好,不過筆調活潑些罷了。

唐至開元,天寶以後,作者蔚起,和以前大不同了。從前看不起小說的,此時也來做小說了,這是和當時底環境有關係的,因為唐時考試的時候,甚重所謂“行卷”;就是舉子初到京,先把自己得意的詩鈔成卷子,拿去拜謁當時的名人,若得稱讚,則“聲價十倍”,後來便有及第的希望,所以行卷在當時看得很重要。到開元,天寶以後,漸漸對於詩,有些厭氣了,於是就有人把小說也放在行卷裏去,而且竟也可以得名。所以從前不滿意小說的,到此時也多做起小說來,因之傳奇小說,就盛極一時了。大曆中,先有沈既濟做的《枕中記》——這書在社會上很普通,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的——內容大略說:有個盧生,行邯鄲道中,自歎失意,乃遇呂翁,給他一個枕頭,生睡去,就夢娶清河崔氏;——清河崔屬大姓,所以得娶清河崔氏,也是極榮耀的。——並由舉進士,一直升官到尚書兼禦史大夫。後為時宰所忌,害他貶到端州。過數年,又追他為中書令,封燕國公。後來衰老有病,呻吟床次,至氣斷而死。夢中死去,他便醒來,卻尚不到煮熟一鍋飯的時候。——這是勸人不要躁進,把功名富貴,看淡些的意思。到後來明人湯顯祖做的《邯鄲記》,清人蒲鬆齡所做《聊齋》中的《續黃粱》,都是本這《枕中記》的。

此外還有一個名人叫陳鴻的,他和他的朋友白居易經過安史之亂以後,楊貴妃死了,美人已入黃土,憑吊古事,不勝傷情,於是白居易作了《長恨歌》;而他便做了《長恨歌傳》。此傳影響到後來,有清人洪昇所做的《長生殿》傳奇,是根據它的。當時還有一個著名的,是白居易之弟白行簡,做了一篇《李娃傳》,說的是:滎陽巨族之子,到長安來,溺於聲色,貧病困頓,竟流落為挽郎。——挽郎是人家出殯時,挽棺材者,並須唱挽歌。——後為李娃所救,並勉他讀書,遂得擢第,官至參軍。行簡的文章本好,敘李娃的情節,又很是纏綿可觀。此篇對於後來的小說,也很有影響,如元人的《曲江池》,明人薛近兗的《繡襦記》,都是以它為本的。

再唐人底小說,不甚講鬼怪,間或有之,也不過點縀點縀而已。但也有一部分短篇集,仍多講鬼怪的事情,這還是受了六朝人底影響,如牛僧孺的《玄怪錄》,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李複言的《續玄怪錄》,張讀的《宣室誌》,蘇鶚的《杜陽雜編》,裴鉶的《傳奇》等,都是的。然而畢竟是唐人做的,所以較六朝人做的曲折美妙得多了。

唐之傳奇作者,除上述以外,於後來影響昀大而特可注意者,又有二人:其一著作不多,而影響很大,又很著名者,便是元微之;其一著作多,影響也很大,而後來不甚著名者,便是李公佐。現在我把他兩人分開來說一說:

一、元微之的著作元微之名稹,是詩人,與白居易齊名。他做的小說,隻有一篇《鶯鶯傳》,是講張生與鶯鶯之事,這大概大家都是知道的,我可不必細說。微之的詩文,本是非常有名的,但這篇傳奇,卻並不怎樣傑出,況且其篇末敘張生之棄絕鶯鶯,又說什麼“……德不足以勝妖,是用忍情”。文過飾非,差不多是一篇辯解文字。可是後來許多曲子,卻都由此而出,如金人董解元的《弦索西廂》,——現在的《西廂》,是扮演;而此則彈唱——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關漢卿的《續西廂記》,明人李日華的《南西廂記》,陸采的《南西廂記》,……等等,非常之多,全導源於這一篇《鶯鶯傳》。但和《鶯鶯傳》原本所敘的事情,又略有不同,就是:敘張生和鶯鶯到後來終於團圓了。這因為中國人底心理,是很喜歡團圓的,所以必至於如此,大概人生現實底缺陷,中國人也很知道,但不願意說出來;因為一說出來,就要發生“怎樣補救這缺點”的問題,或者免不了要煩悶,要改良,事情就麻煩了。而中國人不大喜歡麻煩和煩悶,現在倘在小說裏敘了人生底缺陷,便要使讀者感著不快。所以凡是曆史上不團圓的,在小說裏往往給他團圓;沒有報應的,給他報應,互相騙騙。——這實在是關於國民性底問題。

二、李公佐的著作李公佐向來很少人知道,他做的小說很多,現在隻存有四種:(一)《南柯太守傳》:此傳昀有名,是敘東平淳於棼的宅南,有一棵大槐樹,有一天棼因醉臥東廡下,夢見兩個穿紫色衣服的人,來請他到了大槐安國,招了駙馬,出為南柯太守;因有政績,又累升大官。後領兵與檀蘿國戰爭,被打敗,而公主又死了,於是仍送他回來。及醒來則刹那之夢,如度一世;而去看大槐樹,則有一螞蟻洞,螞蟻正出入亂走著,所謂大槐安國,南柯郡,就在此地。這篇立意,和《枕中記》差不多,但其結穴,餘韻悠然,非《枕中記》所能及。後來明人湯顯祖作《南柯記》,也就是從這傳演出來的。(二)《謝小娥傳》:此篇敘謝小娥的父親,和她的丈夫,皆往來江湖間,做買賣,為盜所殺。小娥夢父告以仇人為“車中猴東門草”;又夢夫告以仇人為“禾中走一日夫”;人多不能解,後來李公佐乃為之解說:“車中猴,東門草”是“申蘭”二字;“禾中走,一日夫”是“申春”二字。後果然因之得盜。這雖是解謎獲賊,無大理致,但其思想影響於後來之小說者甚大:如李複言演其文入《續玄怪錄》,題曰《妙寂尼》,明人則本之作平話。他若《包公案》中所敘,亦多有類此者。(三)《李湯》:此篇敘的是楚州刺史李湯,聞漁人見龜山下,水中有大鐵鎖,以人,牛之力拉出,則風濤大作;並有一像猿猴之怪獸,雪牙金爪,闖上岸來,觀者奔走,怪獸仍拉鐵鎖入水,不再出來。李公佐為之解說:怪獸是淮渦水神無支祁。“力逾九象,搏擊騰踔疾奔,輕利倏忽。”大禹使庚辰製之,頸鎖大索,徙到淮陰的龜山下,使淮水得以安流。這篇影響也很大,我以為《西遊記》中的孫悟空正類無支祁。但北大教授胡適之先生則以為是由印度傳來的;俄國人鋼和泰教授也曾說印度也有這樣的故事。可是由我看去:1.作《西遊記》的人,並未看過佛經;2.中國所譯的印度經論中,沒有和這相類的話;3.作者——吳承恩——熟於唐人小說,《西遊記》中受唐人小說的影響的地方很不少。所以我還以為孫悟空是襲取無支祁的。但胡適之先生仿佛並以為李公佐就受了印度傳說的影響,這是我現在還不能說然否的話。(四)《廬江馮媼》:此篇敘事很簡單,文章也不大好,我們現在可以不講它。

唐人小說中的事情,後來都移到曲子裏。如“紅線”,“紅拂”,“虯髯”……等,皆出於唐之傳奇,因此間接傳遍了社會,現在的人還知道。至於傳奇本身,則到唐亡就隨之而絕了。

司馬相如與司馬遷《司馬相如與司馬遷》為《漢文學史綱要》的第十篇。《漢文學史綱要》原為魯迅一九二六年在廈門大學授課時的講義,曾分篇陸續刻印。一九三八年八月收入魯迅先生紀念委員會編、魯迅全集出版社出版的《魯迅全集》。司馬相如與司馬遷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而一則寥寂,一則被刑。蓋雄於文者,常桀驁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訾為郎,事景帝。帝不好辭賦,時梁孝王來朝,遊說之士鄒陽枚乘嚴忌等皆從,相如見而悅之,因病免,遊梁,與諸侯遊士居,數歲,作《子虛賦》。武帝立,讀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蜀人楊得意為狗監侍帝,因言是其邑人司馬相如作,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為天子遊獵之賦。帝令尚書給筆劄。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故虛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於節儉,因以諷諫。其文具存《史記》及《漢書》本傳中:《文選》則以後半為《上林賦》,或召問後之所續歟?

相如既奏賦,武帝大悅,以為郎;數歲,作《喻巴蜀檄》,旋拜中郎將,赴蜀,通西南夷,以蜀父老多言此事無益,大臣亦以為然,乃作《難蜀父老》文。其後,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遂失官,歲餘,複召為郎。然常閑居,不慕官爵,亦往往托辭諷諫,於遊獵信讒之事,皆有微辭。拜孝文園令。武帝既以《子虛賦》為善,相如察其好神仙,乃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嚐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意以為列仙之儒,居山澤間,形容甚臞,非帝王之仙意。惟彼大人,居於中州,悲世迫隘,於是輕舉,乘虛無,超無友,亦忘天地,而乃獨存也。中有雲:

“……屯餘車而萬乘兮,粹雲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娭。……紛湛湛其差錯兮,雜膠以方馳。騷擾衝蓯其紛拏兮,滂濞泱軋麗以林離。攢羅列聚叢以蘢茸兮,曼衍流爛痑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鬱律兮,洞出鬼穀之掘礨崴魁。……時若曖曖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伯,刑雨師。西望昆侖之軋沕荒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俱歸。登閬風而遙集兮,亢鳥騰而壹止。彽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既奏,武帝大悅,飄飄有淩雲之氣,似遊天地之間意。蓋漢興好楚聲,武帝左右親信,如朱買臣等,多以楚辭進,而相如獨變其體,益以瑋奇之意,飾以綺麗之辭,句之短長,亦不拘成法,與當時甚不同。故揚雄以為使孔門用賦,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班固以為西蜀自相如遊宦京師,而文章冠天下。蓋後之揚雄,王褒,李尤,固皆蜀人也。然相如亦作短賦,則繁麗之詞較少,如《哀二世賦》,《長門賦》。獨《美人賦》頗靡麗,殆即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之音,曲終而奏雅”者乎?

“……途出鄭衛,道由桑中,朝發溱洧,暮宿上宮。上宮閑館,寂寥空虛,門晝掩,曖若神居。臣排其戶而造其堂,芳香芬烈,黼帳高張;有女獨處,婉然在床,奇葩逸麗,淑質豔光,睹臣遷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國之公子,所從來無乃遠乎?’遂設旨酒,進鳴琴。臣遂撫弦為《幽蘭》《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獨處室兮廓無依,思佳人兮情傷悲。有美人兮來何遲?日既暮兮華色衰,敢托身兮長自私。’玉釵掛臣冠,羅袖拂臣衣。時日西夕,玄陰晦冥,流風慘冽,素雪飄零,閑房寂謐,不聞人聲。……臣乃脈定於內,心正於懷,信誓旦旦,秉誌不回,翻然高舉,與彼長辭。”

相如既病免,居茂陵,武帝聞其病甚,使所忠往取書,至則已死(前一一七)。僅得一卷書,言封禪事。蓋相如嚐從胡安受經。故少以文詞遊宦,而晚年終奏封禪之禮矣。於小學,則有《凡將篇》,今不存。然其專長,終在辭賦,製作雖甚遲緩,而不師故轍,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明王世貞評《子虛》《上林》,以為材極富,辭極麗,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有其材而無其筆,子雲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之處雲雲,其為曆代評隲家所傾倒,可謂至矣。

司馬遷字子長,河內人,生於龍門,年十歲誦古文,二十而南遊吳會,北涉汶泗,遊鄒魯,過梁楚以歸,仕為郎中。父談,為太史令,元封初卒。遷繼其業,天漢中李陵降匈奴,遷明陵無罪,遂下吏,指為誣上,家貧不能自贖,交遊莫救,卒坐宮刑。被刑後為中書令,因益發憤,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國策》;述《楚漢春秋》,終成《史記》一百三十篇,始於黃帝,中述陶唐,而至武帝獲白麟止,蓋自謂其書所以繼《春秋》也。其友益州刺史任安,嚐責以古賢臣之義,遷報書有雲:

“……所以隱忍苟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衰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遷死後,書乃漸出;宣帝時,其外孫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班彪頗不滿,以為“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略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埶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漢興,陸賈作《楚漢春秋》,是非雖多本於儒者,而太史職守,原出道家,其父談亦崇尚黃老,則《史記》雖繆於儒術,固亦能遠紹其舊業者矣。況發憤著書,意旨自激,其與任安書有雲:“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於千秋,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惟不拘於史法,不囿於字句,發於情,肆於心而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讀遊俠傳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鬥,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養士”也。

然《漢書》已言《史記》有缺,於是續者紛起,如褚先生,馮商,劉歆等。《漢書》亦有出自劉歆者,故崔適以為《史記》之文有與全書乖,與《漢書》合者,亦歆所續也;至若年代懸隔,章句割裂,則當是後世妄人所增與鈔胥所脫雲。

遷雄於文,而亦愛賦,頗喜納之列傳中。於《賈誼傳》錄其《吊屈原賦》及《服賦》,而《漢書》則全載《治安策》,賦無一也。《司馬相如傳》上下篇,收賦尤多,為《子虛》(合《上林》),《哀二世》,《大人》等。自亦造賦,《漢誌》雲八篇,今僅傳《士不遇賦》一篇,明胡應麟以為偽作。

至宣帝時,仍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者,於是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皆被召,待詔金馬門。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淵,詔之作《聖主得賢臣頌》,與張子僑等並待詔。褒能為賦頌,亦作俳文,後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宣帝詔褒往祀,於道病死。

參考書:

《史記》(卷一百十七,一百三十)

《漢書》(卷五十七,六十二,六十四)

《史記探源》(崔適)

《中國大文學史》(第三編第四及第五章)

《支那文學史綱》(第三篇第六章)

《支那文學之研究》(日本鈴木虎雄)第一卷

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初刊連載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一、十二、十三、十五、十六、十七日廣州《民國日報》副刊《現代青年》第一七三至一七八期,後收入一九二八年十月上海北新書局出版的《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九月間在廣州夏期學術演講會講我今天所講的,就是黑板上寫著的這樣一個題目。

中國文學史,研究起來,可真不容易,研究古的,恨材料太少,研究今的,材料又太多,所以到現在,中國較完全的文學史尚未出現。今天講的題目是文學史上的一部分,也是材料太少,研究起來很有困難的地方。因為我們想研究某一時代的文學,至少要知道作者的環境,經曆和著作。

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麵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因當時正在黃巾和董卓大亂之後,而且又是黨錮的糾紛之後,這時曹操出來了。——不過我們講到曹操,很容易就聯想起《三國誌演義》,更而想起戲台上那一位花麵的奸臣,但這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現在我們再看曆史,在曆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麼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其實,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研究那時的文學,現在較為容易了,因為已經有人做過工作:在文集一方麵有清嚴可均輯的《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晉南北朝文》。其中於此有用的,是《全漢文》,《全三國文》,《全晉文》。

在詩一方麵有丁福保輯的《全漢三國晉南北朝詩》。——丁福保是做醫生的,現在還在。

輯錄關於這時代的文學評論有劉師培編的《中國中古文學史》。這本書是北大的講義,劉先生已死,此書由北大出版。

上麵三種書對於我們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能使我們看出這時代的文學的確有點異彩。

我今天所講,倘若劉先生的書裏已詳的,我就略一點;反之,劉先生所略的,我就較詳一點。

董卓之後,曹操專權。在他的統治之下,第一個特色便是尚刑名。他的立法是很嚴的,因為當大亂之後,大家都想做皇帝,大家都想叛亂,故曹操不能不如此。曹操曾自己說過:“倘無我,不知有多少人稱王稱帝!” 這句話他倒並沒有說謊。因此之故,影響到文章方麵,成了清峻的風格。——就是文章要簡約嚴明的意思。

此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尚通脫。他為什麼要尚通脫呢?自然也與當時的風氣有莫大的關係。因為在黨錮之禍以前,凡黨中人都自命清流,不過講“清”講得太過,便成固執,所以在漢末,清流的舉動有時便非常可笑了。

比方有一個有名的人,普通的人去拜訪他,先要說幾句話,倘這幾句話說得不對,往往會遭倨傲的待遇,叫他坐到屋外去,甚而至於拒絕不見。

又如有一個人,他和他的姊夫是不對的,有一回他到姊姊那裏去吃飯之後,便要將飯錢算回給姊姊。她不肯要,他就於出門之後,把那些錢扔在街上,算是付過了。

個人這樣鬧鬧脾氣還不要緊,若治國平天下也這樣鬧起執拗的脾氣來,那還成甚麼話?所以深知此弊的曹操要起來反對這種習氣,力倡通脫。通脫即隨便之意。此種提倡影響到文壇,便產生多量想說甚麼便說甚麼的文章。

更因思想通脫之後,廢除固執,遂能充分容納異端和外來的思想,故孔教以外的思想源源引入。

總括起來,我們可以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在曹操本身,也是一個改造文章的祖師,可惜他的文章傳的很少。他膽子很大,文章從通脫得力不少,做文章時又沒有顧忌,想寫的便寫出來。

所以曹操征求人才時也是這樣說,不忠不孝不要緊,隻要有才便可以。這又是別人所不敢說的。曹操做詩,竟說是“鄭康成行酒伏地氣絕”,他引出離當時不久的事實,這也是別人所不敢用的。還有一樣,比方人死時,常常寫點遺令,這是名人的一件極時髦的事。當時的遺令本有一定的格式,且多言身後當葬於何處何處,或葬於某某名人的墓旁;操獨不然,他的遺令不但沒有依著格式,內容竟講到遺下的衣服和伎女怎樣處置等問題。

陸機雖然評曰“貽塵謗於後王”,然而我想他無論如何是一個精明人,他自己能做文章,又有手段,把天下的方士文士統統搜羅起來,省得他們跑在外麵給他搗亂。所以他帷幄裏麵,方士文士就特別地多。

孝文帝曹丕,以長子而承父業,篡漢而即帝位。他也是喜歡文章的。其弟曹植,還有明帝曹叡,都是喜歡文章的。不過到那個時候,於通脫之外,更加上華麗。丕著有《典論》,現已失散無全本,那裏麵說:“詩賦欲麗”,“文以氣為主”。《典論》的零零碎碎,在唐宋類書中;一篇整的《論文》,在《文選》中可以看見。

後來有一般人很不以他的見解為然。他說詩賦不必寓教訓,反對當時那些寓訓勉於詩賦的見解,用近代的文學眼光看來,曹丕的一個時代可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所以曹丕做的詩賦很好,更因他以“氣”為主,故於華麗以外,加上壯大。歸納起來,漢末,魏初的文章,可說是:“清峻,通脫,華麗,壯大。”在文學的意見上,曹丕和曹植表麵上似乎是不同的。曹丕說文章事可以留名聲於千載;但子建卻說文章小道,不足論的。據我的意見,子建大概是違心之論。這裏有兩個原因,第一,子建的文章做得好,一個人大概總是不滿意自己所做而羨慕他人所為的,他的文章已經做得好,於是他便敢說文章是小道;第二,子建活動的目標在於政治方麵,政治方麵不甚得誌,遂說文章是無用了。

曹操曹丕以外,還有下麵的七個人:孔融,陳琳,王粲,徐幹,阮瑀,應瑒,劉楨,都很能做文章,後來稱為“建安七子”。七人的文章很少流傳,現在我們很難判斷;但,大概都不外是“慷慨”,“華麗”罷。華麗即曹丕所主張,慷慨就因當天下大亂之際,親戚朋友死於亂者特多,於是為文就不免帶著悲涼,激昂和“慷慨”了。

七子之中,特別的是孔融,他專喜和曹操搗亂。曹丕《典論》裏有論孔融的,因此他也被拉進“建安七子”一塊兒去。其實不對,很兩樣的。不過在當時,他的名聲可非常之大。孔融作文,喜用譏嘲的筆調,曹丕很不滿意他。孔融的文章現在傳的也很少,就他所有的看起來,我們可以瞧出他並不大對別人譏諷,隻對曹操。比方操破袁氏兄弟,曹丕把袁熙的妻甄氏拿來,歸了自己,孔融就寫信給曹操,說當初武王伐紂,將妲己給了周公了。操問他的出典,他說,以今例古,大概那時也是這樣的。又比方曹操要禁酒,說酒可以亡國,非禁不可,孔融又反對他,說也有以女人亡國的,何以不禁婚姻?

其實曹操也是喝酒的。我們看他的“何以解憂?惟有杜康”的詩句,就可以知道。為什麼他的行為會和議論矛盾呢?此無他,因曹操是個辦事人,所以不得不這樣做;孔融是旁觀的人,所以容易說些自由話。曹操見他屢屢反對自己,後來借故把他殺了。他殺孔融的罪狀大概是不孝。因為孔融有下列的兩個主張:

第一,孔融主張母親和兒子的關係是如瓶之盛物一樣,隻要在瓶內把東西倒了出來,母親和兒子的關係便算完了。第二,假使有天下饑荒的一個時候,有點食物,給父親不給呢?孔融的答案是:倘若父親是不好的,寧可給別人。——曹操想殺他,便不惜以這種主張為他不忠不孝的根據,把他殺了。倘若曹操在世,我們可以問他,當初求才時就說不忠不孝也不要緊,為何又以不孝之名殺人呢?然而事實上縱使曹操再生,也沒人敢問他,我們倘若去問他,恐怕他把我們也殺了!

與孔融一同反對曹操的尚有一個禰衡,後來給黃祖殺掉的。禰衡的文章也不錯,而且他和孔融早是“以氣為主”來寫文章的了。故在此我們又可知道,漢文慢慢壯大起來,是時代使然,非專靠曹操父子之功的。但華麗好看,卻是曹丕提倡的功勞。

這樣下去一直到明帝的時候,文章上起了個重大的變化,因為出了一個何晏。

何晏的名聲很大,位置也很高,他喜歡研究《老子》和《易經》。至於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呢?那真相現在可很難知道,很難調查。因為他是曹氏一派的人,司馬氏很討厭他,所以他們的記載對何晏大不滿。因此產生許多傳說,有人說何晏的臉上是搽粉的,又有人說他本來生得白,不是搽粉的。但究竟何晏搽粉不搽粉呢?我也不知道。

但何晏有兩件事我們是知道的。第一,他喜歡空談,是空談的祖師;第二,他喜歡吃藥,是吃藥的祖師。

此外,他也喜歡談名理。他身子不好,因此不能不服藥。他吃的不是尋常的藥,是一種名叫“五石散”的藥。

“五石散”是一種毒藥,是何晏吃開頭的。漢時,大家還不敢吃,何晏或者將藥方略加改變,便吃開頭了。五石散的基本,大概是五樣藥: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另外怕還配點別樣的藥。但現在也不必細細研究它,我想各位都是不想吃它的。

從書上看起來,這種藥是很好的,人吃了能轉弱為強。因此之故,何晏有錢,他吃起來了;大家也跟著吃。那時五石散的流毒就同清末的鴉片的流毒差不多,看吃藥與否以分闊氣與否的。現在由隋巢元方做的《諸病源候論》的裏麵可以看到一些。據此書,可知吃這藥是非常麻煩的,窮人不能吃,假使吃了之後,一不小心,就會毒死。先吃下去的時候,倒不怎樣的,後來藥的效驗既顯,名曰“散發”。倘若沒有“散發”,就有弊而無利。因此吃了之後不能休息,非走路不可,因走路才能“散發”,所以走路名曰“行散”。比方我們看六朝人的詩,有雲:“至城東行散”,就是此意。後來做詩的人不知其故,以為“行散”即步行之意,所以不服藥也以“行散”二字入詩,這是很笑話的。

走了之後,全身發燒,發燒之後又發冷。普通發冷宜多穿衣,吃熱的東西。但吃藥後的發冷剛剛要相反:衣少,冷食,以冷水澆身。倘穿衣多而食熱物,那就非死不可。因此五石散一名寒食散。隻有一樣不必冷吃的,就是酒。

吃了散之後,衣服要脫掉,用冷水澆身;吃冷東西;飲熱酒。這樣看起來,五石散吃的人多,穿厚衣的人就少;比方在廣東提倡,一年以後,穿西裝的人就沒有了。因為皮肉發燒之故,不能穿窄衣。為豫防皮膚被衣服擦傷,就非穿寬大的衣服不可。現在有許多人以為晉人輕裘緩帶,寬衣,在當時是人們高逸的表現,其實不知他們是吃藥的緣故。一班名人都吃藥,穿的衣都寬大,於是不吃藥的也跟著名人,把衣服寬大起來了!

還有,吃藥之後,因皮膚易於磨破,穿鞋也不方便,故不穿鞋襪而穿屐。所以我們看晉人的畫像或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裏都是很苦的。

更因皮膚易破,不能穿新的而宜於穿舊的,衣服便不能常洗。因不洗,便多虱。所以在文章上,虱子的地位很高,“捫虱而談”,當時竟傳為美事。比方我今天在這裏演講的時候,捫起虱來,那是不大好的。但在那時不要緊,因為習慣不同之故。這正如清朝是提倡抽大煙的,我們看見兩肩高聳的人,不覺得奇怪。現在就不行了,倘若多數學生,他的肩成為一字樣,我們就覺得很奇怪了。

此外可見服散的情形及其他種種的書,還有葛洪的《抱樸子》。

到東晉以後,作假的人就很多,在街旁睡倒,說是“散發”以示闊氣。就像清時尊讀書,就有人以墨塗唇,表示他是剛才寫了許多字的樣子。故我想,衣大,穿屐,散髪等等,後來效之,不吃也學起來,與理論的提倡實在是無關的。

又因“散發”之時,不能肚餓,所以吃冷物,而且要趕快吃,不論時候,一日數次也不可定。因此影響到晉時“居喪無禮”。——本來魏晉時,對於父母之禮是很繁多的。比方想去訪一個人,那麼,在未訪之前,必先打聽他父母及其祖父母的名字,以便避諱。否則,嘴上一說出這個字音,假如他的父母是死了的,主人便會大哭起來——他記得父母了——給你一個大大的沒趣。晉禮居喪之時,也要瘦,不多吃飯,不準喝酒。但在吃藥之後,為生命計,不能管得許多,隻好大嚼,所以就變成“居喪無禮”了。

居喪之際,飲酒食肉,由闊人名流倡之,萬民皆從之,因為這個緣故,社會上遂尊稱這樣的人叫作名士派。

吃散發源於何晏,和他同誌的,有王弼和夏侯玄兩個人,與晏同為服藥的祖師。有他三人提倡,有多人跟著走。他們三人多是會做文章,除了夏侯玄的作品流傳不多外,王何二人現在我們尚能看到他們的文章。他們都是生於正始的,所以又名曰“正始名士”。但這種習慣的末流,是隻會吃藥,或竟假裝吃藥,而不會做文章。

東晉以後,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一書裏可以看到。此中空論多而文章少,比較他們三個差得遠了。三人中王弼二十餘歲便死了,夏侯何二人皆為司馬懿所殺。因為他二人同曹操有關係,非死不可,猶曹操之殺孔融,也是借不孝做罪名的。

二人死後,論者多因其與魏有關而罵他,其實何晏值得罵的就是因為他是吃藥的發起人。這種服散的風氣,魏,晉,直到隋,唐,還存在著,因為唐時還有“解散方”,即解五石散的藥方,可以證明還有人吃,不過少點罷了。唐以後就沒有人吃,其原因尚未詳,大概因其弊多利少,和鴉片一樣罷?

晉名人皇甫謐作一書曰《高士傳》,我們以為他很高超。但他是服散的,曾有一篇文章,自說吃散之苦。因為藥性一發,稍不留心,即會喪命,至少也會受非常的苦痛,或要發狂;本來聰明的人,因此也會變成癡呆。所以非深知藥性,會解救,而且家裏的人多深知藥性不可。晉朝人多是脾氣很壞,高傲,發狂,性暴如火的,大約便是服藥的緣故。比方有蒼蠅擾他,竟至拔劍追趕;就是說話,也要胡胡塗塗地才好,有時簡直是近於發瘋。但在晉朝更有以癡為好的,這大概也是服藥的緣故。

魏末,何晏他們以外,又有一個團體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七個,所以又稱“竹林七賢”。正始名士服藥,竹林名士飲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純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藥,而阮籍則是專喝酒的代表。但嵇康也飲酒,劉伶也是這裏麵的一個。他們七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

這七人中,脾氣各有不同。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阮年青時,對於訪他的人有加以青眼和白眼的分別。白眼大概是全然看不見眸子的,恐怕要練習很久才能夠。青眼我會裝,白眼我卻裝不好。

後來阮籍竟做到“口不臧否人物”的地步,嵇康卻全不改變。結果阮得終其天年,而嵇竟喪於司馬氏之手,與孔融何晏等一樣,遭了不幸的殺害。這大概是因為吃藥和吃酒之分的緣故:吃藥可以成仙,仙是可以驕視俗人的;飲酒不會成仙,所以敷衍了事。

他們的態度,大抵是飲酒時衣服不穿,帽也不帶。若在平時,有這種狀態,我們就說無禮,但他們就不同。居喪時不一定按例哭泣;子之於父,是不能提父的名,但在竹林名士一流人中,子都會叫父的名號。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曾做過一篇《酒德頌》,誰都知道——他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定的道理的,曾經有這樣的事,有一次有客見他,他不穿衣服。人責問他;他答人說,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就是我的衣服,你們為什麼進我的褲子中來? 至於阮籍,就更甚了,他連上下古今也不承認,在《大人先生傳》裏有說:“天地解兮六合開,星辰隕兮日月頹,我騰而上將何懷?”他的意思是天地神仙,都是無意義,一切都不要,所以他覺得世上的道理不必爭,神仙也不足信,既然一切都是虛無,所以他便沉湎於酒了。然而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的飲酒不獨由於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環境。其時司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聲很大,所以他講話就極難,隻好多飲酒,少講話,而且即使講話講錯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諒。隻要看有一次司馬懿求和阮籍結親,而阮籍一醉就是兩個月,沒有提出的機會,就可以知道了。

阮籍作文章和詩都很好,他的詩文雖然也慷慨激昂,但許多意思都是隱而不顯的。宋的顏延之已經說不大能懂,我們現在自然更很難看得懂他的詩了。他詩裏也說神仙,但他其實是不相信的。嵇康的論文,比阮籍更好,思想新穎,往往與古時舊說反對。孔子說:“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嵇康做的《難自然好學論》,卻道,人是並不好學的,假如一個人可以不做事而又有飯吃,就隨便閑遊不喜歡讀書了,所以現在人之好學,是由於習慣和不得已。還有管叔蔡叔,是疑心周公,率殷民叛,因而被誅,一向公認為壞人的。而嵇康做的《管蔡論》,就也反對曆代傳下來的意思,說這兩個人是忠臣,他們的懷疑周公,是因為地方相距太遠,消息不靈通。

但昀引起許多人的注意,而且於生命有危險的,是《與山巨源絕交書》中的“非湯武而薄周孔”。司馬懿因這篇文章,就將嵇康殺了。非薄了湯武周孔,在現時代是不要緊的,但在當時卻關係非小。湯武是以武定天下的;周公是輔成王的;孔子是祖述堯舜,而堯舜是禪讓天下的。嵇康都說不好,那麼,教司馬懿篡位的時候,怎麼辦才是好呢?沒有辦法。在這一點上,嵇康於司馬氏的辦事上有了直接的影響,因此就非死不可了。嵇康的見殺,是因為他的朋友呂安不孝,連及嵇康,罪案和曹操的殺孔融差不多。魏晉,是以孝治天下的,不孝,故不能不殺。為什麼要以孝治天下呢?因為天位從禪讓,即巧取豪奪而來,若主張以忠治天下,他們的立腳點便不穩,辦事便棘手,立論也難了,所以一定要以孝治天下。但倘隻是實行不孝,其實那時倒不很要緊的,嵇康的害處是在發議論;阮籍不同,不大說關於倫理上的話,所以結局也不同。

但魏晉也不全是這樣的情形,寬袍大袖,大家飲酒。反對的也很多。在文章上我們還可以看見裴的《崇有論》,孫盛的《老子非大賢論》,這些都是反對王何們的。在史實上,則何曾勸司馬懿殺阮籍有好幾回,司馬懿不聽他的話,這是因為阮籍的飲酒,與時局的關係少些的緣故。

然而後人就將嵇康阮籍罵起來,人雲亦雲,一直到現在,一千六百多年。季劄說:“中國之君子,明於禮義而陋於知人心。”這是確的,大凡明於禮義,就一定要陋於知人心的,所以古代有許多人受了很大的冤枉。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說他們毀壞禮教。但據我個人的意見,這判斷是錯的。魏晉時代,崇奉禮教的看來似乎很不錯,而實在是毀壞禮教,不信禮教的。表麵上毀壞禮教者,實則倒是承認禮教,太相信禮教。因為魏晉時所謂崇奉禮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過偶然崇奉,如曹操殺孔融,司馬懿殺嵇康,都是因為他們和不孝有關,但實在曹操司馬懿何嚐是著名的孝子,不過將這個名義,加罪於反對自己的人罷了。於是老實人以為如此利用,褻黷了禮教,不平之極,無計可施,激而變成不談禮教,不信禮教,甚至於反對禮教。——但其實不過是態度,至於他們的本心,恐怕倒是相信禮教,當作寶貝,比曹操司馬懿們要迂執得多。現在說一個容易明白的比喻罷,譬如有一個軍閥,在北方——在廣東的人所謂北方和我常說的北方的界限有些不同,我常稱山東山西直隸河南之類為北方——那軍閥從前是壓迫民黨的,後來北伐軍勢力一大,他便掛起了青天白日旗,說自己已經信仰三民主義了,是總理的信徒。這樣還不夠,他還要做總理的紀念周。這時候,真的三民主義的信徒,去呢,不去呢?不去,他那裏就可以說你反對三民主義,定罪,殺人。但既然在他的勢力之下,沒有別法,真的總理的信徒,倒會不談三民主義,或者聽人假惺惺的談起來就皺眉,好像反對三民主義模樣。所以我想,魏晉時所謂反對禮教的人,有許多大約也如此。他們倒是迂夫子,將禮教當作寶貝看待的。

還有一個實證,凡人們的言論,思想,行為,倘若自己以為不錯的,就願意天下的別人,自己的朋友都這樣做。但嵇康阮籍不這樣,不願意別人來模仿他。竹林七賢中有阮鹹,是阮籍的侄子,一樣的飲酒。阮籍的兒子阮渾也願加入時,阮籍卻道不必加入,吾家已有阿鹹在,夠了。假若阮籍自以為行為是對的,就不當拒絕他的兒子,而阮籍卻拒絕自己的兒子,可知阮籍並不以他自己的辦法為然。至於嵇康,一看他的《絕交書》,就知道他的態度很驕傲的;有一次,他在家打鐵——他的性情是很喜歡打鐵的——鍾會來看他了,他隻打鐵,不理鍾會。鍾會沒有意味,隻得走了。其時嵇康就問他:“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也是嵇康殺身的一條禍根。但我看他做給他的兒子看的《家誡》——當嵇康被殺時,其子方十歲,算來當他做這篇文章的時候,他的兒子是未滿十歲的——就覺得宛然是兩個人。他在《家誡》中教他的兒子做人要小心,還有一條一條的教訓。有一條是說長官處不可常去,亦不可住宿;官長送人們出來時,你不要在後麵,因為恐怕將來官長懲辦壞人時,你有暗中密告的嫌疑。又有一條是說宴飲時候有人爭論,你可立刻走開,免得在旁批評,因為兩者之間必有對與不對,不批評則不像樣,一批評就總要是甲非乙,不免受一方見怪。還有人要你飲酒,即使不願飲也不要堅決地推辭,必須和和氣氣的拿著杯子。我們就此看來,實在覺得很希奇:嵇康是那樣高傲的人,而他教子就要他這樣庸碌。因此我們知道,嵇康自己對於他自己的舉動也是不滿足的。所以批評一個人的言行實在難,社會上對於兒子不像父親,稱為“不肖”,以為是壞事,殊不知世上正有不願意他的兒子像自己的父親哩。試看阮籍嵇康,就是如此。這是,因為他們生於亂世,不得已,才有這樣的行為,並非他們的本態。但又於此可見魏晉的破壞禮教者,實在是相信禮教到固執之極的。

不過何晏王弼阮籍嵇康之流,因為他們的名位大,一般的人們就學起來,而所學的無非是表麵,他們實在的內心,卻不知道。因為隻學他們的皮毛,於是社會上便很多了沒意思的空談和飲酒。許多人隻會無端的空談和飲酒,無力辦事,也就影響到政治上,弄得玩“空城計”,毫無實際了。在文學上也這樣,嵇康阮籍的縱酒,是也能做文章的,後來到東晉,空談和飲酒的遺風還在,而萬言的大文如嵇阮之作,卻沒有了。劉勰說:“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正始名士和竹林名士的精神滅後,敢於師心使氣的作家也沒有了。

到東晉,風氣變了。社會思想平靜得多,各處都夾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晉末,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平和的文章的人有陶潛。他的態度是隨便飲酒,乞食,高興的時候就談論和作文章,無尤無怨。所以現在有人稱他為“田園詩人”,是個非常和平的田園詩人。他的態度是不容易學的,他非常之窮,而心裏很平靜。家常無米,就去向人家門口求乞。他窮到有客來見,連鞋也沒有,那客人給他從家丁取鞋給他,他便伸了足穿上了。雖然如此,他卻毫不為意,還是“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自然狀態,實在不易模仿。他窮到衣服也破爛不堪,而還在東籬下采菊,偶然抬起頭來,悠然的見了南山,這是何等自然。現在有錢的人住在租界裏,雇花匠種數十盆菊花,便做詩,叫作“秋日賞菊效陶彭澤體”,自以為合於淵明的高致,我覺得不大像。

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於漢末與嵇康於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但他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表示,於是便博得“田園詩人”的名稱。但《陶集》裏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於世事也並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於招人注意罷了。還有一個原因,先已說過,是習慣。因為當時飲酒的風氣相沿下來,人見了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誌,官位升進,往往詳細寫著,再仔細一看,他是已經經曆過兩三個朝代了,但當時似乎並不為奇。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自漢末至晉末文章的一部分的變化與藥及酒之關係,據我所知的大概是這樣。但我學識太少,沒有詳細的研究,在這樣的熱天和雨天費去了諸位這許多時光,是很抱歉的。現在這個題目總算是講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