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無塵姐姐……」低低喚著,他終於回過了頭。
夕陽的餘暉刺激了他的視線,一片模糊中,隻有那清麗的容顏,似陌生,又似是熟悉。
一直以為,已經記不得無塵的容顏了。如今再見到,卻發現,他從來沒一刻有遺忘過。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那麼深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以及左頰上淺淺的酒窩。似乎他們隻是昨天才剛告別的。
唯一不同的是,無塵再也不穿那一身月華般華美的羅裳了。暗沉沉的緇衣緇帽戴在曾經叱吒風雲的麗容上,與記憶裏永遠高雅雍容的神仙府大當家相比,過分明顯的差距讓祈心中一痛。
「瞧你這樣子,不高興見到我嗎?」無塵微微一笑,笑容裏雲淡風輕。
「怎麼可能!」祈一把抓住無塵的手,感覺到手心裏清涼的溫度,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忙放開,「我太高興了……高興得好像作夢一樣。無塵姐姐,你真的出庵了?」
「你這孩子。」無塵含笑搖頭,臉頰上梨窩淺淺,就像姐姐在數落著她寵愛的弟弟。哪怕這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了,在姐姐這裏,永遠也是個孩子。
無塵的話讓祈一瞬間的恍神,似乎回到十餘年前,那個繞膝追著無塵的自己。但心下,已經沒了十餘年前,聽到無塵隻將自己當成孩子時的酸楚。
時間真的能改變一切嗎?沒有什麼感情是永恒不變的嗎?
還是自己已經不會再去追逐求不得的感情
現在,隻要無塵好,他便真的是一無所求了。
見到一旁暗衛還站著,也一臉激動地看著無塵,祈突然省悟過來,哎呀了聲,連聲道:「難得你來了,先坐下,先坐下,我們慢慢談。絕凡,泡壺碧螺春過來,要今年剛摘的嫩葉,再送上小雪齋的芙蓉糕…
…」
無塵輕輕拍了拍他的肩,止住他的手足無措:「阿情,我已經很久不吃這些花巧的東西了。」
「那……」
無塵笑笑,仔細端詳著祈世子的臉:「對不起啊!」
「無、無塵?」祈嚇得差點再跳起來,「我哪裏做錯了……」
「我今天來,便是想告訴你這一聲,遲來了十年的道歉。」
祈下巴抽緊,嘴唇動了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這十年來,因為我的看不破,連累你一起受苦。每年,我都放任你一人在洗心庵外等著……到底,我心中亦不是沒有怨恨的。」無塵淺淺一笑,笑得澀然,「出家隻是逃避,並不能解決一切。」
「我……」
「因為我是卑鄙的人。明知應該早點見你,斷了你這份痛苦。但我又怕,怕見麵後,你真的離我而去…
…」
「不是的,我知道,這樣做,最痛苦的是無塵你自己!你的痛比我深得多了,連自己都撫平不了傷痛的人,縱與我見麵,也隻有增添傷痛。」祈世子截斷無塵之話,立起身來,「年年去見你,在不甘心你不願意出來見我的同時,我也在高興。高興你不出來見我,因為你並沒有將我當成一個能隨便打發的存在。」
無塵看著祈世子,唇角緩緩現出微笑:「你啊……真的跟鳳五說的一樣。」
「鳳五!?」祈一陣愕然,完全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從無塵嘴裏吐出。
「迷人之迷,其覺也易,明人之迷,其覺也難。」無塵搖了搖頭,也站起身來,看著廳前掛的字畫,「我自陷心魔,明知執著是苦,卻無法解脫,遁入洗心庵隻是逃避。不料這一逃,竟是悠悠十年光陰了。」
「那……鳳五是怎麼回事?」祈世子滿腹疑問。
無塵輕笑搖頭:「我也不問你到底如何與武聖莊扯上了關係。但這鳳五,確實是難得的奇才。他在洗心庵外坐了十天,天天隔著庵門烹茶煮酒,賞花談道。你知道洗心庵十丈之內,三尺幼童莫入。鳳五卻很有耐性,天天與我說禪論佛,換我心服,日日破上一例,近庵一丈。」
祈哼了聲,聽得心下鬱悶,怨恨自己為何對佛道一說一竅不通,不然,或者早可見到無塵了——其實心下也明白,無塵與鳳五素不相識,可以坦然以對。而自己這個見證了她過往傷痛的人,說的話她根本無法聽下。
「愛者與所愛,本是膿血聚。百年成白骨,到底何可愛?
愛者與所愛,本是夢中影。夢過幻影空,到底誰可愛?
愛者與所愛,如泡暫戀影。泡滅影敵後,能愛又是誰?
這便是我與鳳五最後一天所辯論的。」
無塵說到這,不再往下說,隻是一笑。
「果然,破人執著,隻有引導,無法強求。人心隻在方寸,這方寸之間,卻最是難解。千絲萬縷,沒個引線的話,永遠隻能是一團亂麻。」
祈世子想像最後一天的這場辯論,到底有多激烈。若非如此,無塵也不至破解心結,出現在這裏了。
「那無塵的心魔已解脫了嗎?」
無塵笑笑不答,從懷裏取出一本經卷來,遞給祈:「這本素女心法,我終於撰改完了。出家之人,身外無物。就由你轉給紅袖吧!」
抬頭看著無塵溫潤平和的眸子,祈世子一驚:「無塵你難道……」
「別亂想。」無塵哪能不知祈世子在轉什麼念頭,「隻是在洗心庵內耽誤了十年,這顆心已經拘束太久了。今日前來見你之後,我將離開洗心庵,他日有緣,我們還會相逢。」
無塵走了,一身的雲淡風輕,祈世子卻不知是喜是悲。十餘年來期待的事,一朝達成,心中空蕩蕩沒個歸依。
好半晌才從無塵的來臨和離去中恢複過來,腦袋能正常思索了,這才想到,鳳五會來,自是柳殘夢指使的。按無塵所說的時間,鳳五應該是在青城大會後,就直接來京師了。
柳殘夢便那麼有把握能在自己手下逃得命去?竟讓身邊智囊遠遁京師……
想到了那日在小寒山的告別,柳殘夢的欲言又止,還有最後一句:希望回到京師後,你的心願能夠得遂。
當日不明所以,現在才知道,他所指的,自然是讓鳳五來說服無塵一事。
半年多來的事情,又一次全部回到了腦海。除了在南陌上想起的那些外……
逃出幽魂林後,在山上,他第一次看出他為無塵所苦之心,問道:真心愛上一個人的滋味,好嗎?
逃離莫絮後的山洞中,他握著他的手,代替無塵告訴他: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的。
「淩虛子」說:舊傷好不了,就該放血。將傷口捂著它也不會慢慢變好。
轉波閣內,他讓鳳五狠狠挖掘他曾受的傷;
被靖王追殺的路上,他倒在他膝上回想往事;小樹林裏,兵器將至,他不顧靖王隨後的一掌,為他解圍;古井底,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漂浮在水中的兩個孤魂野鬼,緊緊交握的手和唇;_一段段爾虞我詐中,莫名其妙地摻入了幾分真意……
好半晌,祈世子終於咬牙。
「姓柳的,你說永遠就永遠,說分手就分手?本王爺還沒那麼廉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