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馬上了小寒山,南陌隨意一轉,空蕩蕩的山崗,一個人也沒有。
自嘲笑笑,原想也該是如此。之前的約定,隻是權宜之計,如今既知一切都來自陰謀,又豈會如約而至,再度被官兵包圍呢?
自己來,也隻不過放不下心頭那點莫名牽掛罷了。
——你這一路,便沒有半分真心嗎?被靖王包圍時,柳殘夢如此問他。
真心是什麼,假意是什麼,早已分不清了。像他們這種的人,或者,連他們自己本人也未必能明白自己平日裏所說的,真心假意到底各自有幾分。
山風拂麵,涼意吹得衣角飛揚鼓動,目光遠近,皆是蔥龍綠意,深深淺淺,濃厚深重,本應是讓人豪性大發之處……
低低歎了聲,掉轉馬頭就要下山,回首時,卻見林邊站著藍衣人。
柳殘夢換了另外一套寶藍外袍,原來的那件大約昨夜逃亡時已經完全破爛了——祈一點也不懷疑靖王是有這種能力的。寶藍的色澤襯得他臉色有點蒼白,臉上笑容萬年不變,溫厚善良,誠懇到祈一見到就想打爛他一口白牙的笑容。
祈到底沒有動手。
在邊關時,李淩文告訴他要記住一件事:無論如何惜才,都絕對不可以相信柳殘夢。沒有九王爺的能力,相信柳殘夢隻是自尋死路。
可是不知不覺間,似乎已背離了小文的叮嚀了。
不是最早的針鋒相對;也不是後來的爾虞我詐;經過了多番變故,多番生死與共;再相見,卻有些不知所以了。
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祈一直在問著,問著自己,也問著柳殘夢。
祈沒說話,柳殘夢也沒說話。兩人一人馬上,一人林下,遙遙相望。
思緒飛遠,想起當初客棧相遇,不得已被命運之線扯在一起逃難,開始了孽緣之初;想起夜探朔王府,幽魂林裏步步為營,生死關頭猶自互相算計,卻不得不互相幫助,相互救了對方性命;想起鐵甲兵的包圍中,他無視眾人,撕下衣擺為自己裹傷時平板的臉色;想起山洞那隻不知到底熟了還是沒熟的叫化雞,為了拐自己吃下,使盡手段,最後發現叫化雞的內髒沒清;想起天香樓上名姬清唱,群豔爭寵,最後卻莫名的為他心起意動;想起他化身淩虛子時的裝腔作勢,被伊祁調侃時的無奈,還有轉波閣裏,鳳五的咄咄相逼,「南安侯」的刻意調笑;想起兩人互易性格扮成易洛二府的少年蒙騙蕭平,以為得計,卻落人靖王陷阱;想起避雨時寒毒發作,他將他抱在懷中取暖時的輕薄;想起為躲避大鵬鳥,兩人跳入古井……
這半年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回想起來才發現,原來與他之間的糾葛,竟已有這麼深了。隨手拾掇便是長長的一串。
「沒想到你還在。」祈世子終於開口了。
「你不也來了。」柳殘夢慢慢走了過來,微微一笑。
祈世子躍下馬,身形流暢,黃衫飛舞,換來柳殘夢讚賞一眼。「區區是不得不來啊!免得才擺脫靖叔的追殺,又得擋下武聖莊的追殺了。」
柳殘夢「哦」了聲:「我還以為你最喜歡刺激最愛挑戰不可能的事,怎麼這麼快便投降了。」
「鐵人也要補充動力,區區急著回京抱美人去!」祈世子十分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伸出手。
柳殘夢接過他的手,慢慢往唇邊送,眼睛笑吟吟地看著祈世子。祈毫不示弱,笑得比他更曖昧:「我這隻手可是握了半天馬鞭。」
柳殘夢手一頓,有些啼笑皆非地瞪著祈,好一會兒才道:「世子愛潔成癬,在下十分放心。」說著,將祈的手指送入口中,一口咬下。
「哎!」祈抽了口涼氣,「你不會輕點咬啊!」
鮮血自破損處流入柳殘夢口內。
感覺到柳殘夢滑膩的舌尖在自己指端遊移吸吮著,祈不由手指一動,挑逗著柳殘夢的舌尖,進而在他濕熱的唇內嬉戲。
柳殘夢牙齒輕合,想要咬住不安份的手指,卻被祈逃開了。
雙方這一往一來,本是含著情色的嬉鬧,祈卻神色一黯,歎了口氣,不再亂動。他不動,柳殘夢自然也不亂來。
過了會兒,見柳殘夢還無意鬆口,便用力抽回手指:「我當初灌你毒都沒現在流的血多。」
柳殘夢略一調息,讓吞咽下的血內解藥流轉周身經脈後,睜開眼睛。
「一直想問你,從青城相會一開始,便是故意被擒嗎?」
「沒人會那麼蠢自投羅網的!」祈世子大聲說完,想起近來自投羅網的事的確幹的不少,不由歎氣:「……偏就是我老是幹這種事。」
說到這,見手指上的血已經止住,便掏出藥瓶來,邊塗藥,邊慢吞吞道:「玉龍雪山定真觀天下第一大騙子淩虛子……是當初我、皇上、還有小雲三人共用的……在京師行騙的身份。」
柳殘夢聞言,不由一呆,好半晌才笑了起來:「這可不是作賊遇上賊祖宗嗎……」
祈哼了聲:「不用裝了,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你柳公子的化身居然曾經是我的化身!你故意用這個身份,不就想讓我主動上鉤嗎?」
上鉤其實也沒什麼,隻不過一不小心意氣之爭下,又被吃幹抹淨了一次。祈想著就垮下臉來。
「可是你也早準備了萬蠱珠,又利用靖王與朝廷不合的情況,讓我一路帶著你與無名教見上麵。正好讓你們一網打盡……」柳殘夢笑吟吟說著,自袖裏取出兩個黃皮紙封,一個略厚,一個略薄。
「這是……」
柳殘夢沒有直接回答:「三家勢力,自四年前夜語昊消失後,一直以朝廷實力最強,單打獨鬥,無論無名教還是武聖莊都略遜一籌。但到現在,武聖莊的勢力轉到塞外,合了慶國的實力,若再讓無名教接收了武聖莊在中原的勢力,則朝廷將成為三家中最弱的一家了。」
祈又哼了聲:「武聖莊雖得慶國,但遠在塞外,鞭長莫及且有內憂自顧不暇;無名教要接收武聖莊勢力,也不是一時三刻便能辦到的。天下形勢一日多變,豈是紙上談兵。」
「是否紙上談兵,你心中清楚。」柳殘夢淡淡一笑,「不過,若朝廷能得到武聖莊的勢力分布圖,先一步接收了武聖莊的勢力,則將一躍成為最強,將有實力並吞無名教乃至慶國。」
祈世子眉一動,不語。
「目前三家還是保持著微妙的平衡,相互箝製。雖是鬥爭不斷,但大亂卻不易產生。一旦實力失衡,縱使軒轅本人並無意發動戰爭,為形勢所逼,不得不打鐵趁熱,動手並吞。」柳殘夢頓了頓,搖頭,「不過,軒轅到底沒有壓倒性的優勢,無論是並吞武聖莊還是無名教,都不是易與。戰爭一發生,就不再在他的控製內了。無法輕易停下,有可能是連鎖蔓延下去。」
祈世子依然不語,想起十多年前,大青山下,慢了一步趕到的自己,親眼所見的場景。那遍野傷兵哀鴻,斷肢殘體,分不出是活著還是死去的肉塊,趕也趕不盡的噬屍禿鷹,失去主人而躊躇的戰馬,血流漂杵的慘狀……並不是史書上一句話就能帶過的。
一將功成萬骨枯。個人的力量在戰爭前,水遠是渺小的。
而付出代價的,永遠都不是在朝堂上以言語發動戰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