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群——”她為難的叫。
“即使我每一根頭發都白了,我仍會等,”他說。那聲音——再一次令卓爾心頭顫抖。“卓爾,隻要你在,我永不死心。”
她無言。
再說什麼都多餘,是不是?
“我會再給你中活。”他似乎漸漸遠去。“保重。你要快樂一點,還有,記住,我愛你,我等你。”
不等她再說話,他已掛斷電話。
拿著話筒起碼發了五分鍾呆,她才恢複意識,慢慢放下電話。
畢群這電話把她本已不平靜的心湖更弄得波濤方丈,再也難以收拾。畢群和堅白,她——已沒有選擇餘地了吧?是不是?
電話鈴突然響起來,把她嚇了一大跳,抓起電話時,心髒幾乎跳出口腔。
“喂——是我,卓爾。”她喘息著。
“什麼事呢?心神不定的,”是黃蓁愉快的聲音。“才大清早呢!”
“啊?我正要找你,”卓爾吸一口氣。“小寶生病了,我怕今天不能陪你了。”
“你以為我會怎麼樣?”黃蓁哈哈大笑。“你不能陪我正好減低我的歉意,今天我也沒時間跟你在一起。”
“要開會?”卓爾輕鬆一點。
“還開會?想悶死我?”黃蓁叫。
今天她的語氣有很顯著的不同,仿佛整個人都在動了,光芒了。
“怎麼了?昨夜又遇到一個出色男人?又一段動人的羅曼史?”卓爾打趣。
“我是個專一的人,不會再有別的男人能打動我的心了,”黃蓁笑。“不過——的確又是羅曼史。”
“先恭喜你!但我不懂。”卓爾說。
“你當然不懂,”黃蓁簡直是心花怒放。“你知道嗎?很意外的,我又遇到了他!”
“啊——”卓爾忍不住叫:“他也來香港?”
“是,”黃蓁說:“既然是天意讓我們再碰到,我也不抗拒了。”
“那麼明天回台北嗎?”卓爾問。
“不,當然不。”黃蓁愉快的。“他走時我才回去,我已想通,既然那麼愛他,就不要不為難自己!”
“那你——”卓爾好意外。
“我正在等他,”黃蓁坦白得驚人。“他離開他住的酒店,搬到我這兒來。”
“你們——”
“別大驚小怪,”黃蓁笑。“和相愛的人上床是很神聖、很美麗的一件事。”
“你——考慮清楚了?”卓爾吸一口氣。
“當然。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是最後一個男人,也是唯一的一個,”黃蓁說;“放心,我自己的事一向把握得很好!”
“你不是說過不想破壞別人家庭嗎?”卓爾問:“現在不理會他有太太了?”
“我又沒想過要嫁給他。”黃蓁說:“我們在一起覺得快樂,又不妨礙別人,一切都OK,不會有問題。我不是個占有欲強的人!”
“祝你幸運、快樂。”卓爾隻能這麼說。
黃蓁比起她來,是開放和瀟灑得多。
能拿得起又放得下的女人畢竟不多。
“我一定會。”黃蓁快樂的。“替我問候小寶,我走之前會再給你電話。”
“好!”卓爾笑。“我有點好奇,想看看你那位十全十美的出色男士。”
“有機會的。”黃蓁叫。“啊!他來了,他在敲門,我再給你電話。”
卓爾放下電話,搖搖頭。
或者——黃蓁抓往的也是幸福吧?
誰知道呢?幸福的定義愈來愈抽象了。
卓爾帶小寶再一次看醫生,證明她完全設事了,卓爾就順便送她去學校。
獨自在家裏待了一下午,她覺得悶得要命,或者她是不適合做一個標準的家庭主婦吧?人是留在家裏,心卻早已飛出窗外,不知道去了何方。
她真後悔把廣告公司賣了,現在想找個地方避一避解解悶都不行,每天就這麼悶在家裏,她懷疑自己可以忍受到幾時。
正享起報紙想著,傭人請她去聽電話。
“少爺打來的。”傭人說。
堅白中他很少在上班的時候打電話找她,難道是通知她晚上有必須去的應酬。
“堅,可是有應酬?”拿起電話地說。
“這麼敏感,一定要有應酬才打給你嗎?”堅白笑。“今晚有空嗎?”
“有是有,但不想應酬。”她說。
“應酬我也不行?”堅白笑。
“應酬你?為什麼?”她不解。
“我們很久沒到夜總會坐坐,突然想起來就去訂了位子,你不會拒絕吧?”他笑。
“當然不會,”她也笑著搖頭。“應酬你是我這做太大的責任和義務。”
“能不能講得稍微羅曼蒂克一點?”他開玩笑。
“那麼你回來接我時是不是要送束花?”她打趣著。
“多謝你提醒我,”他說:“我五點鍾約了一個人見麵,大概六點鍾可以到家”
“下班之後還見人?公司該付你加班費。”她說。
“自然,自然,”他笑。“我自己簽給自己。”
“好吧!我會化好妝等你。”她說。
“對!我們今天盛妝而出。”他說:“難得的,是吧?”
卓爾笑一笑,放下電話。
堅白實在很難得有這麼羅曼蒂克的念頭,他們除了應酬外,極少單獨去夜總會,今天——堅白很特別,可是看出她悶,特別安排的?
能夠出去走走、坐坐總是好事,她不是正麵對著四堵牆發呆嗎?
離開廣告公司,才發覺這十年來她交的朋友簡直少得可憐,平日好像很多人在她四周,現在才知道,那隻是公事,業務上的朋友。
是不是人愈大就愈難交到真正的朋友呢?
她想起黃蓁。
黃蓁該是她的朋友了吧?她們的來往純屬私人的,她們互相欣賞,又談得投機,她實在高興認識了黃蓁。
黃蓁這兩天過得如何?一定快樂得忘了全世界的人吧?她真幸運,又在這個時候遇到了“他”。
很想知道她的近況,忍不住拿起電話打到黃的酒店,電話響了幾聲才有人過來接聽。
“黃蓁在嗎?”卓爾搶著問。
“請等一等。”是男人低沉的聲音,就是那個“他”吧?
過了幾秒鍾,黃蓁來了。
“是我,卓爾。”
卓爾說:“很想念你,也想知道你快樂的情形。”
“我很快樂,很快樂,”黃蓁加重了“很”字,“也有前所末有的滿足。”
“你快樂和滿足我就放心了。”卓爾說。
“哦——你曾不放心過嗎?為什麼?”黃蓁問。
“不知道。也說不出來,”卓爾笑。“可能覺得幸福並不那麼容易得到,也不實在。”
“啊——你是這樣想的,”黃蓁說:“可是你對幸福的要求太高“
“沒有。”卓爾搖頭。“我們這樣講話會不會打擾你們!”
“不會,絕對不會。”黃蓁的笑聲的確充滿了令人羨慕的幸福。“我們已兩天兩夜沒有出過房門,別把心想邪了,我覺得兩個相愛的人默然相對是很美的情懷。”
“除了講羨慕之外,我還能說什麼?”卓爾笑。
“還能祝福我們,”黃蓁說:“因為我不知道我和他這一段情可不可能蒙上帝祝福。”
“上帝喜歡一切真愛。”卓爾說。
“謝謝你,我的好朋友。”黃蓁開心的。“喂,你知道剛才他問我說你是誰?我才不告訴他,我倆的友誼是我倆的秘密,是個是?”
“是吧!”卓爾大笑起來,這黃蓁真是稚氣。
“是吧?怎麼不能肯定一點呢?”黃蓁叫。
“說實話,黃蓁,我的好奇心愈來愈濃,好想見見你的他。相信我,隻為好奇。”卓爾說。
“我明白的。可是目前我不想讓你們見麵,因為你們倆都是我心中的秘密,”黃蓁笑。“你等吧!終有一天你們會見到麵的。”
“那一定很有意思。”卓爾說。
“當然。”黃蓁充滿幸福的歎一口氣。“你知道嗎?若上帝讓我在這一刻死掉,我會生也無所憾。”
“我很佩服你的勇敢,如果換成我,我恐怕會諸多考慮。”卓爾說:“幸福也是要代價的。”
“說對了,幸福是需要代價的。”黃蓁說。
“你的代價付得值得,能找到一個對你癡心一片、而你又愛他的男性,恨不容易。”卓爾說。
“你難道不是嗎?”黃蓁說。
“我——”卓爾呆愣一下,她是嗎?“很難說的,人的心是不可能滿足的。”
“別貪心了,有那麼好的丈夫還不滿足,你該打手心。”黃責說。
“好丈夫並不一定代表愛情。”她說。
“啊——我明白了。我就說你不可能這麼平淡,你一定另外有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是不是?是不是?”黃蓁聽來很興奮。“那男人是誰?在哪裏?你們婚前或婚後認識?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卓爾呆愣半晌,才慢慢說;
“你問了這麼多,叫我怎麼答?”
“一條條回答啊!”黃蓁叫。“你一定要告訴我,我當你是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說。”
“能說什麼呢?我很想當它過去了。”卓爾無奈的。
“很想當它過去?那表示還沒有過,是不是?”黃蓁笑。“他是怎樣的人?憑任何吸引了你?”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因為我並不真了解他,隻覺得地——介乎於正邪之間,”卓爾終於說:“他不是漂亮,但很有成熟的魅力,很溫柔體貼,個性特別。”
“說得令我都心動了呢!”黃蓁笑。
“你開玩笑。”卓爾也笑。“我和他認識十幾年了,但——隻能說有緣無分吧!”
“會有這種事?你不要迷信好不好?命運是由自己創造的,我從不信邪。”黃蓁說。
“不由你不信,所有的事——就是陰錯陽差,好像一切命中注定的。”卓爾說。
“不要再說命中注定,我不喜歡聽,”黃蓁大聲說:“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很想試一試,但目前——身不由己!”卓爾說:“誰都知道,我有個世界上最好的丈夫,還有個可愛的孩子,我還能做什麼?”
這回絕到黃蓁發呆,好半天她才說:
“這麼錯綜複雜,看來是有點困難。”
“所以我很想讓它過去。”卓爾說。
“那麼你告訴我,你能甘心嗎?”黃累問。
“我不知道,”卓爾停一停,說:“大概不能。”
“怎麼天下盡多這種事呢?”黃素仰天長歎。“我同情你,卻幫不了你。”
“我不需要幫忙,也不再打擾你了,”卓爾振作一點。“繼續你們的兩人世界吧!”
“不,我們已決定今天走出這房間,重新投入人群,”黃蓁笑。“我們要人分享我們的快樂。”
“我已經分享了,你是幸福的。”卓爾衷心說。
“謝謝你,我們再聯絡。總之在我走之前一定給你電話,或許再見一麵。”黃蓁說。
“希望你回心轉意,我是非常好奇的希望見‘他’。”卓爾說。“而且不想等得太久。”
“我考慮。”黃麥大笑,掛斷了電話。
卓爾想了一會,慢慢放下電話。
黃蓁的快樂和幸福影響了她,她能不能像黃蓁一佯做?而且同樣得到幸福?
畢群——能給她幸福嗎?
她——心中竟毫無把握。
走進夜總會,卓爾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陌生了,也許心理關係,她實在太久沒跟堅白一起來這種場合了。
他們訂的位置很好,正對著音樂台,另一邊的窗外可以俯瞰整個海景,即使不跳舞隻坐在那兒,也是很悠閑、很舒眼的一件事。
“我特別讓他們留這個座位的。”堅白說。
“我很喜歡,”卓爾由衷的。“謝謝你想得這麼周到。”
“我不該周到嗎?”他笑。
“我們已是老夫老妻。”她也笑。
“夫妻相處的日子愈長久,感覺愈醇,做丈夫的愈該對妻子周到、殷勤。”他說。
“那麼做妻子的應該怎麼做呢?”她問。
“恩——”他想一下。“應該更體貼。”
“你是說我不夠體貼?”她立刻說。
“怎麼會呢?不過你比較事業型,到現在才肯停下來,回到家裏。”他說。
“原來對我不滿了那麼多年啊!”她開玩笑。
“應該說是少許的不夠十全十美,”他說:“不過現在已經好了,已經十全十美。”
她沒有出聲。
其實以前比現在該好十倍才是,以前至少對堅白很專一,現在——畢群在她心中的地位比堅白重得多,甚至不是她自己能控製得了的。
“怎麼?我說得不對?”他問。
“不——我隻是在想另一些事,”她振作一下。“當然,你說得對!”
她是那麼言不由衷,可是不這麼說又怎麼辦呢?她怕自己永遠都鼓不起勇氣來對堅白說畢群。
“跳舞,好不好?”堅白做一個手勢。
卓爾隨即站起來。她心中是沒有任何感覺的,和堅白跳舞,就像日常生活一般,能有什麼特別呢?
音樂溫柔,燈光也溫柔,她又忽然想起畢群,想起和畢群共舞的情形,那感受美妙、溫馨、滿足,和現在完全不同。人是一定偏心的,尤其在感情上。
想起畢群,她的情緒就亂了,腳步也亂了,一連踩了堅白好幾腳。想定定神,又覺得她看見了畢群——
看見了畢群?她心中巨震,是幻覺吧?畢群怎麼可能在這兒?昨天的電話他還在美國,飛機也不可能這麼快,而且——
心中的驚疑還沒有過去,她竟——竟真的看見了畢群。他並沒有看到她,他正專注的對懷裏的女孩子在笑,笑得加樣溫柔。深情,他——他——
一下子,卓爾則中雷殛,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搖搖欲墜。畢群居然會在香港,擁著另一個女孩,那他——昨天打電話給她時已在香港了吧?他為什麼要騙她?為什麼不肯講真話?當時他還口口聲聲說請她準他來香港,這人——豈非太可怕?
她的心髒逐漸在收縮,身子愈變愈冷,愈要愈僵硬。她努力的把視線移向畢群懷中的女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天下竟有這麼巧、又這麼可怕的事?畢群的女伴居然是卓爾唯一的好朋友黃蓁。
黃蓁——所有的事電光火石般的回到卓爾腦裏,令黃蓁一見鍾情的男人原真是他,當黃蓁在講時她就已覺得像畢群,隻是做夢也想不到真會是他;
他對黃蓁做的那些功夫,獻的那些殷勤,回想他對卓爾的那些——卓爾的心結成了冰,他講的沒有一句真話吧?他原來一直在騙人,騙了她,也騙了黃蓁。
“卓爾,你怎麼了?”堅白詫異的。“你全身好像結了冰,又硬又冷,你不舒服?”
“是,可能冷氣太強,”她深深吸一口氣,強自鎮定。“我有點冷。”
“咦?!你的臉色也這麼可怕。你一定病了,我們快回座位去。”堅白永遠把卓爾放在第一位。
她點點頭。趁黃蓁還沒發現她之前離開吧!她不知道要怎麼應付這尷尬的場麵。
“咦?!卓爾,”背後傳來黃蓁的聲音,完了1“你怎麼也來了?”
她勉強自己回頭,她自知臉色難看得無以複加,也隻能回頭。
“是你,黃蓁。”她強笑,這笑容比哭更難看。
“啊!真巧,你一定就是大家口中十全十美的徐堅白了?”黃蓁大方的伸出右手。“我是咦?!,卓爾一見如故的好朋友1”
卓爾聽見堅白和黃蓁寒喧,又聽見她把畢群介紹給堅白,她不敢抬頭看,她不知道能否控製自己。
“卓爾,他就是你一直想見的令我難以自拔.不顧一切的男朋友,美國回來的畢群。”
卓爾不想在堅白和黃蓁麵前失態,更不想讓畢群看到她沒出息的樣子。她抬起頭,伸出右手。
“你好,畢先生。”她直視他。
“叫我畢群好了!”畢群的眼光深深的,動也不動的凝定在她臉上。“徐太太。”
那眼光——依然驚心動魄,令人想逃。那聲“徐太太”,又是那樣的錐心刺肺。
“對不起,我跟你講過,我的好朋友是一等一的美女,你現在看到了吧?不能再不信了?”黃蓁口無遮攔。
“我怎麼不信呢?我絕對相信你的朋友都是不同凡響的,徐先生不也是人中龍鳳?”畢群說。
他這些應酬話實在令人難以消化。堅白先皺起眉頭,看卓爾一眼。
“卓爾有點不舒服,我們想先回家,”他說;“或者——明天我們一起吃頓飯?”
“好,一言為定。”黃蓁說:“明天我訂地方,然後再通知你們——卓爾,你的腦色很差,哪兒不舒服?”
“這一陣子身體比較差,”卓爾不看畢群。“常常覺得累,無緣無故的就會發冷。”
“那是要休息了,”畢群在一邊搭腔,他居然能這麼鎮定,若無其事般。“是血壓低?或是神經衰弱?我有經驗,多休息,吃點營養品就行了!”
“是,謝謝你,畢先生。”堅白禮貌的向他們點點頭。“明天通電話,再見。你們好好玩!”
“再見。好好休息,卓爾。”黃蓁叫。
卓爾點點頭,回到座位。
堅白立刻招來侍者,付了賬,馬上離開夜總會。
外麵的空氣很涼,已經秋天了。
“你舒服一點了吧?你的手暖起來了!”堅白一直握住她的手。
“好多了,外麵空氣清新,”她撫著臉。“我可能不適合人多的地方。”
“我們不該來夜總會的,”堅白微笑的凝視她。“其實任何地方,隻要我們在一起,不是一樣嗎?”
卓爾隻報以微微一笑。剛才的震驚還沒有過,心中仍是紊亂的一團。
“黃蓁人很爽快,她那男朋友——也許我說得不對,我覺得他有點邪,不夠正派。”堅白說。
“是嗎?我設怎麼注意,”卓爾說:“人家的事我們不必理,黃蓁喜歡就行了!”
“這是真話。”堅白笑。”對你的朋友我也很緊張。”
門童把他們的汽車開過來,堅白服侍卓爾上車,他對卓爾真是全心全意的。他那種不落痕跡的周到、體貼,有時真是令人無法不感動。
“我看得出來黃蓁喜歡畢群多些,畢群一一仿佛胸有成竹似的。”堅白又說。
“你隻不過和人家講幾句話,又會看得這麼多、這麼清楚?”卓爾不以為然的。
“還有,畢群剛才盯著你的眼光很可怕,”堅白若有所思。“他像想把你一口吃掉一樣。”
“哪有這種事?”卓爾心中巨震。“人家才第一次見麵,怎麼可能?”
“就因為第一次見麵才覺得可怕。”他說。
“那你還約他們明天吃飯?”她反問。“推了吧!”
“我是給黃蓁麵子。”他說。
“我想黃蓁並不會介意,”她說:“請他們吃飯反而是打擾他們。”
“好吧!明天我讓秘書打電話去推了他們。”堅白輕描淡寫的。“我本來的意思是不想讓你太多時間留在家裏,出去走走,吃頓飯或許好些。”
“以後有機會再說吧!”她說:“也不急於一時。”
“隨你。”汽生慢慢的向前駛著。“黃蓁現在跟那個畢群住在一起?”
卓爾心中有一陣尖銳的痛楚。
“是吧!”她隻能把聲音裝得淡漠。“我沒有問過,或者是吧!”
“我看黃蓁恐怕會傷心失望,”堅白為什麼一直要講畢群呢?“畢群的眼光閃爍、浮遊不定的,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心術不正。”
“不要這樣說別人,”卓爾心怯的。“無論如何,黃蓁的選擇我們幫不上忙。”
“不能這麼說,適當的時候,好朋友應該可以說幾句話的,”堅白說:“我看畢群隻不過是玩玩。”
“隻因為剛才他盯著我看?”她故意說。
“那當然不是,我隻是直覺。”堅白說。
“你很少對人有敵意的!”她說。
“不是敵意,我隻是替黃蓁擔心,”他說:“黃蓁是個直腸直肚、豪爽、開朗的人,她似乎沒有替自己打算過。”
“大概是吧!”卓爾下意識的歎一口氣。黃蓁很愛他,她沒有考慮後果,她說,就算萬丈深淵她也隻好跳下去。“那畢群——是有太太的。”
“什麼?!”堅白大為震驚。“那怎麼行!那豈不是自討苦吃?畢群蓄意害人?”
“我隻能說——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捱,”卓爾搖搖頭。“我們真是不便說什麼。”
“可是我擔心,我著急,”堅白絕對正直。“我怎能眼看著這種事情發生?”
“已經發生了,而且你管——一定是出力不討好,沒有人會感謝你。”她說。
“我完全沒有想過感謝,我隻因為黃蓁是你的朋友,”堅白認真的。“卓爾。我認為你該同意我這麼做。”
“我不能同意,黃蓁又不是——我。”她沉聲說。
堅白仿佛吃驚了好一陣子,才說:
“卓爾,你今晚有點不同,你很奇怪。”
“我有什麼好奇怪的?”她驚覺的振作起來。“我隻不過在講我的想法。”
“但是你不幫黃蓁。”堅白說:“你沒有理由幫一個初見麵的人。”
“我不幫任何一個人,我隻講道理,”卓爾吸一口氣。“堅,你太衝動。”
堅白呆愣一下,終於沉默下來。
“或者我是比較衝動,”他微笑著。“我的脾氣就是這樣,看不慣邪惡的事。”
“我也看不慣邪惡,但是不該我們管的,我們最好不要有那麼多意見。”她說。
“好吧!我不說了。”堅白笑。“我這個人大概是比較四方。比較迂腐。”
“有時候這也是優點。”她笑了。
停好車,他們一起回到樓上的家裏。
堅白剛換好衣服,電話鈴就響起來,正待換衣服的卓爾帶過去抓起電話。
“喂!卓爾。”她自報姓名。
“卓爾,這次的事我想解釋,”畢群低沉喑啞的聲音溫柔而充滿了悔意。“明天見麵?”
“你找哪一位?請講話!”卓爾急出一身冷汗。“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明天中午十二點半,我在‘喜來登’酒店餐廳等你,請你一定要來。”他快速地說:“即使——最後一次見我!”
卓爾心中一痛,再也講不出話來。
“是誰的電話?”一邊的堅白已經起疑了吧?
“不——是搭錯線,一個打錯的電話。”她慢慢放下聽筒。
她還是聽見最後一句話,畢群說:
“請一定到,我有重要的話說,說完——你不原諒我的話,我也心死了。”
她迅速的開始以換衣服的動作來掩飾她的不安和心虛,她甚至避開堅白的視線。
“半夜三更打錯電話,這些冒失鬼最氣人,”堅白搖搖頭。“我先去洗澡。”
他並沒有懷疑的匆匆走進浴室,卓爾這才敢偷偷的透一口。
如果剛才那個電話是堅白接的話怎麼辦?狡猾的畢群一定會不出聲,或說打錯電話,是吧!好在這次她反應也快,否則真不知如何收場。
明天他約她——她會去嗎?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應該不再見他,她也不想見他,但——心中又確實好奇。他還能有什麼理由解釋?她真的想聽一聽。
畢群——也真大膽,居然敢在這個時候打這個電話來,他不以為卓爾會恨透他嗎?
他追黃蓁,又來苦纏她,這件事情無論如何都說不通的,除非他對兩人講兩次謊話之後,再講第三次?又或者他已講過無數次?
卓爾還是到了“喜來登”餐廳。
一走進去就立刻著見畢群,他還是坐在最裏麵角落的位署,還是一身黑——這都是他的習慣。
她覺得走得十分不自然,他的視線一直沉默的迎著她,給她的壓迫力還是那麼大。
走近了,她心中巨震。他竟——竟穿了當年的一件鐵灰色的毛衣,一樣的式樣,一樣近乎黑的灰,一樣是套頭的,他怎麼會帶當年的毛衣來香港?
他站起來為她移開椅子,即使他有千萬點不好,他的禮貌。周到和體貼還是一流的。
“我擔心你不來,”他沉著聲音說,喑啞得幾乎聽不見。“我怕你不會原諒我。”
“有什麼事會用到原諒兩個字呢?”她淡而文雅地笑。“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
“卓爾,我知道你心中生氣,”他低歎。“但是我——身不由己的。”
她皺眉,這是什麼話?難道黃蓁逼他?
但是她不問,她根不不想跟他提這事。
“這次什麼時候來的?”她問。
“來了一星期。”看來他是預備說實話的。
“那電話也是在香港打的?”她問。
“是。”他垂下頭。
她笑起來,整件事情簡直荒謬得可笑。都是那麼大的人了,做起事來還那麼天真。
“實在可笑,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搖搖頭。“我常常做一些令自己也莫名其妙的事。”
“為什麼?有原因嗎?”她問。
“不能確定,”他又歎一口氣。“但當年我的出身、我家的背景都強烈影響了我,令我覺得自卑。”
“說良心話,我從來沒見過你自卑,從以前到現在,”她直視他。她發覺坦然的麵對他,反而比較容易相處。“或者——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你吧?”
“不是。全世界的人隻有你最了解我,”他說。很認真的。“如果你或我會寫小說,一定能把我們的一切,寫成一部精彩的故事。”
“不是我們的一切,是你的經曆,”她淡淡地搖頭。“你我之間有什麼事呢?”
“不要否認,否則我更不能原諒自己。”他說。
“不要自責,你原是有權做任何事。”她笑。
盡管她表現得那麼淡然、那麼好,可是麵對他,她的心仍在顫抖。似在滴血。
她幾乎己再次愛上他,接受他,雖知當年的事會重演,他根本就是個決不專一的人。
“我該死。”他又垂下頭。“每一次我都告訴自己不要再對你說謊,可是——我總又一次的傷害你。”
“我不覺受傷,我已經三十三歲了。”她說。
“與年齡無關,在我眼中。你和當年十七歲的卓爾沒有任何分別。”他說。
“歲月畢竟是無情的。”她說:“黃蓁呢?”
“她在酒店,”他抬起頭。黑眸閃爍不定,更看不清他心中在想什麼。“我已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你可以不必說的,”她有點變色。“這原已是過去的事,你不說,她永遠不會知道。”
“但是我不想對她說謊,”他又歎息。“我太多心、花心了,我總是不由自主的愛上許多出色的女性,但每一個我都不想傷害她們。”
事實上他已傷了許多人的心,不是嗎?至少當年的章玲、劉芸,和現任太太,還有卓爾。怎麼叫做他不想傷害任何一個呢?這是不可能的。
“我想——她們不論傷與不傷都不會怪你,”她思索一下,說:“因為——你曾經令她們快樂過。”
他頗為動容,愣愣的望著她好久都不說話。
“謝謝你這麼告訴我,卓爾,你是安琪兒。”他說。
“不,我隻是一個幾乎走錯路的女人。”她搖頭。
“你——後悔?”他深深凝視她。
她不答反問:
“黃蓁知道了實情,她說過什麼嗎?”
“她說——難怪你的神情這麼特別,”他慢慢說:“她還說——令我刻骨銘心的女孩是你,她不會嫉妒!”
黃秦真是這麼說?她笑起來,什麼叫不會嫉妒呢?幾十世紀以前的事了。
“她是極好的人,你要對她忠心。”她說。
她已確知,這一輩子她和畢群絕對不可能在一起,緣分的事實在太微妙了。
“我若對你都不能忠心,對任何其他女孩子又怎能做得到?”他說得坦白而真心。
“其實——我並不特別好,隻是你不曾得到我。”她淡淡的笑。“所以我一直是你的目標。”
“也許是,”他也笑了。”一輩子能永遠有個目標也是很美麗的一件事。”
“一個永遠達不到的目標。”她更正他。
“徐堅白——有沒有說話?”他問得奇怪。
“他為什麼要說話?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她笑。“上帝照顧善良的好人。”
“上帝不照顧我,”他似真似假的歎一口氣。“我做了太多錯事。”
“你能自知也算不錯了。”她笑。
“徐堅白著我的眼光很嚴厲,我知道他不喜歡我,”他說:“但是我還是必須說,他是個超等好人,他會是十全十美的丈夫。”
“我同意你的話。”她看一看表。“時間不早了,我想早一點回家。目前——我隻是個學習中的主婦。”
“等一等!”他似在猶豫。“黃蓁——對我極好,她幫我解決了所有經濟上的困難。”
她好意外,經濟上的困難!他不是一直擁有事業、擁有財富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母親留下了大量的金錢,他經濟上有困難?
看見她古怪的表情,他又說:
“這些年我在貼錢做生意,我是個要麵子、要派頭、要排場的人,我把一切開展得很好,實際上,已愈來愈空,我負了很多債。”
她不能置信的望住他。
他能講出這些話來,她已相信他是百分之百的真心,這些話由他口中說出來,而目對她,那實在太不害易了
“我必須想辦法解決,剛好遇到了黃蓁,”他很不自然地說:“我知道她是億萬富翁的唯一繼承人,我的出發點是不好,但後來——我發覺她是極好的女人。”
“將來——你預備怎麼辦?”她問。她忍不住又關心他,又為他擔心將來。
女人身體裏流動的,大部分是愛情吧?!
“黃蓁知道我的情形,她不要求結婚,”他自嘲地笑。“而我的現任太太也隻愛念書,不要求我整天陪她,更同意我過自己的生活,所以——應該沒問題。”
他還不算太卑鄙吧?他的確有身不由己的苦衷。隻是——明知如此;為什麼還來苦纏她?幾乎令她的一生差點改變了方向。
她忽然發覺,她已不再恨他,這感覺是很奇怪的,她竟覺得他——可憐。
“至幹你——”他終幹說到她了。“良心話,我見到你之後是情不自禁,我完全沒有想到後果,完全沒有考慮到其他,我不由自主的跟著你來了香港。”
“也——不必說了。”她覺得很難堪。“所有的事都已成過去,我們要抓住的隻是未來。”
“是。你說得對,隻是——卓爾,失去你,是我這一輩子的遺憾。”他由衷地說:“我不知道我上輩子犯了什麼錯,上帝要這麼罰我。”
“我想——不關上帝的事,是我們倆基本上有太大的不同,”她一邊想一邊說;“我若喜歡一個人,我希望對方的世界隻有我。你的世界太大,比我成熟太多,我們——根本上是不適合的。”
他想了好半天,終於點了點頭。
“也許你對,但這麼遺憾的事,不知道來生可不可能補償?”他凝視著她。
這一次,她清清楚楚看見了他黑眸中的深情,心中更釋然。
無論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對她是真心的。
她寧願相信他是真心的!
“那麼,你先得相信來生。”她站起來。“我想——我們不會見麵了,請代我問候黃蓁。”
她沒有回頭,看不見他的神情,隻知道他沒有再出聲。
晚上堅白回家,像往常一般的吃飯,衝涼,看書或公事,然後上床。他的日子永遠這麼規律,他像——不!他是一列永不出軌的火車。
卓爾卻輾轉整夜,天亮時也來曾合眼。
雖然事情已經告一段落,煩惱了一個多月的事終於了結,但她心中——仍有牽掛。還有什麼放不開的心事呢?
堅白沒問她曾經出門與否,他永遠信任她,這是他的幸福,是吧!
早晨他又去上班,輕手輕腳的甚至不敢吵其實根本沒睡著的她。
一聽見他出了門,她立刻睜開眼睛,假裝睡著是件痛苦的事,她哪兒會有睡意呢?
整夜的思索——她覺得畢群說的一切頗有不妥之處,卻又找不到不妥處在哪兒。這個問題想不通她是不能甘心的,他——真是他說的那樣?
很想打電話找黃蓁聊聊,黃蓁不會因為畢群而與她斷絕來往吧?但是畢群必在黃蓁身邊,她打去找到黃蓁怕也沒什麼用,她們仍是不能講什麼話。
正在猶豫,電話就響了,莫非心有靈犀?
“卓爾。”拿起電話,她習慣性地說。
“卓爾,是我,黃蓁。”她似乎壓低了聲音,而且顯得很匆忙。“我有話要問你。”
“你在哪幾?一個人嗎?”卓爾詫異的。
“是,在酒店的餐廳裏,畢群先上樓了,”她急促地說:“昨天畢群見過你嗎?”
“你為什麼這麼問?”卓爾意外的。“是,他約我中午見麵,我們隻聊了半小時。”
“他說了什麼話?”黃蓁直問。
“他說你很好,經濟上給他很大的幫助,”卓爾根本不想隱瞞。“他會對你好1”
電話裏一陣沉默。
“你相信他的話嗎?”黃蓁反問。
“怎麼?事情完全不是這樣的?”卓爾吃了一驚。
“不,完全不是,卓爾,這個人永遠不說一句真話,”黃蓁歎息。“可是我愛他,我已經陷下去了,無論他怎樣,我隻好認了,但你——別上當。”
“我?!我怎可能上當?”卓爾叫起來。“我現在跟他隻是普通朋友,完全沒有關係。”
“昨天——他有沒有再約你今天見麵?”黃蓁問。
“沒有。我不會再見他。”卓爾肯定的。
“不,相信我,他會再來約你。”黃蓁也肯定的。“你知道嗎?你在香港、台灣廣告圈子很有名氣,你丈夫有地位也有錢,他不會放過你的。”
“怎麼——可能?我們隻是老同學。”卓爾叫。
“離開學校十多年,這個人已經變得太多,不可能再是往日你心目中的畢群,”黃蓁很著急。“你太單純了,你以為他會真心對任何人?”
“他不會?”卓爾問。
昨天,她還在想,至少有點安慰的是,他對她還是忠心的,
他對她的感情是真的,怎麼黃蓁——這麼說。
“他隻會說,他能說出任何好聽的話。”黃蓁說;“我不是個嫉妒心重的女人,你要相信我,但他除了對自己忠心外,對任何人都隻是利用、玩弄。”
“會是——這樣嗎?”卓爾嚇了一大跳。
“如果不是你的名氣,你丈夫的地位,我想他今天看見你也未必會打招呼。”黃蓁說。
“你怎麼知道?”卓爾顫聲反問。
她該不該相信黃蓁?如果信——她心中的美夢就會全碎了,畢群隻是在演戲。可是——黃蓁為什麼要這麼告訴她?會不會是黃蓁嫉妒?
想到這兒,卓爾更加不敢出聲了。到底畢群和黃蓁誰可信一點?或者——兩個人都沒說真話?
“他自己告訴我的,”黃蓁說:“他甚至說以前是你追他,他放棄你的。再見麵時,也是你纏他!”
卓爾心中一緊,呼吸都不暢了。畢群——真是這麼說她?會嗎?會嗎?那實在太荒謬、太可怕了。
“你放心,黃蓁,我說過不再理他、不再見他。”卓爾說:“那麼——你呢?你有什麼打算?後悔嗎?”
“不後悔。”黃蓁吸一口氣。“雖然現在我已經知道他很卑鄙,很陰險,但我愛他,他仍是個出色的男人,我不可能在台灣再找到另一個,我不後悔。”
“我很欣賞你的個性,我自問做不到,”卓爾苦笑。“我眼中不能有一粒砂,我心襟窄。”
“各人有各人的幸福和痛苦處,”黃蓁說:“我們自不羨慕。因緣由天,是不是?”
“是。”卓爾苦笑一下。“你快上樓吧!”
“我會。卓爾,有一天我在畢群麵前跌倒的,記往,不要笑我,也不要扶我,我要自己站起來。”黃蓁說。
“我記得。但——你怎知跌倒的是你?”卓爾反問。
“因為我已經查過,好多個女人像我一樣,先以為得到全世界,結果隻是跌了一大跤。”他說。
“那你還繼續下去?”卓爾驚叫。
“我還能有什麼辦法呢?麵對他,我已不能自拔,”黃蓁說:“不能否認,除了卑鄙和對女人殘忍一點外,他的確是十全十美的。”
“殘忍?”卓爾不明白。
“他放棄女人後永不回頭,無論那女人怎麼苦苦哀求,”黃蓁說:“台北歡場中幾朵名花全栽在他手上。”
卓爾心中巨震,歡場中的幾朵名花?!畢群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怎麼和她想像中的完全不同?真的如黃蓁說的,離開學校,他已變成另一個人?
刹那間,卓爾看了一身冷汗,仿佛做惡夢一樣,這個幾乎第二次令她愛上的男人!
“我——哎!傭人找我有事,我們以後再談。”她急著掛電話。
“好。回到台北我打電話給你,我們明天回去。”黃蓁說。
“我們再聯絡,你珍重。”卓爾說。
“再見。”黃蓁放下電話。
不知道為什麼,卓爾仿佛聽見她聲音中的輕顫和哭意,她——她擁有的是怎樣的一段愛情?是愛情嗎?
卓爾不知道。她甚至懷疑自己的一段——不,兩段,可是真的?
電話鈴又響了,黃蓁還有沒說完的話?
“畢群。”自報姓名。“你在跟誰通電話?我撥了十幾次才打通。”
卓爾心中一顫,話也不會講了。
畢群果然再打電話來。
“一個朋友約我午餐,我推了。”她力持自然。
“為什麼推?中午不想出來?”他問。他那聲音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派若無其事。“或是知道我要約你?”
卓爾沒說話。他約她?和黃蓁說的一模一樣。
“出來,好不好!我想見你。”他的聲竟還是那麼低沉,微沙而動人。
她還是不出聲。她開始相信黃蓁說的是真話,這個時候,他還來約地做什麼?她不出聲的緣故,是想看著他到底還有什麼花樣。
“老地方,恩?”他幾乎自說自話。“‘喜來登’餐廳,十二點半。”
“你忘了你已搬出‘喜來登了?”她忍不往說。
他沉默了一陣,似乎意外,又似乎詫異。
“這並不影響我們,”他說:“我們那麼多年的友誼,不會因為一點點原因而變質吧?”
“你是一一什麼意思?”她沉下臉。畢群真是臉皮奇厚,把感情當吃白菜?
“沒有,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他立刻說:“我隻是想——明天我要回美國了,也不知什麼時候會再來,非常希望再見你一次。”
以前卓爾一定會感動,明天走了咧但現在——心中又冷又硬,因為他根本沒說真話。
“回美國?那黃蓁呢?”她問。
“她當然回台北,我以後——也不會時時見到她。”他說得仿佛絕對真誠。“我想——有好長的日子我會修身養性,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能再任性了。”
卓爾搖搖頭,再搖搖頭,她完全不信任他的話,剛才黃蓁才說過,明天他們一起回台北的。黃蓁陷得那麼深,她不可能任他一個人離開,起碼不會在目前。
“黃蓁——肯嗎?”她忍不往問。
“中午出來,我會告訴你。”他說。
“黃蓁在嗎?我想跟她講一句話。”她說。
“她不在,約了朋友去買東西,下午才回來。”他說。
但是黃蓁剛在樓下餐廳打電話給她,剛說立刻上樓,畢群連這都不說真話?
“那就算了,”卓爾完全心灰意冷。或者她懷疑得對,他再找她,根本是為報複當年。又或者黃蓁說得對,他對任何女孩都沒有真情;隻是利用、玩弄,得到後就扔了,他真是這麼一個人吧?“也沒什麼重要事。”
“卓爾,不講別人,你出來吧1”他似真似幻的歎一口氣。“我們弄成這樣,實在是我一輩子的遺憾。”
“不,我覺得這樣很好,至少——我上了一堂人生的課程。”她吸一口氣。
“你真這麼想?”他詫異的問。
“我學到很多以前絕對想像不到的東西,我很滿意。”她再說。
他呆愣半晌,然後說:
“你認為——我不夠真誠?!”他是敏感的。
“我沒有這麼說你,畢群,”她再吸一口氣。“隻是——你自己覺不覺得,這十多年來你變得太多、太多,我不是指外表,而是指內心。你——要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是嗎?我不認為,也不同意你說的,我依然是畢群,和十幾年前的一模一樣。或者你聽了什麼人說些什麼話?黃蓁?”
他真厲害,卓爾肯定鬥不過他,她普通的一句話,他馬上就知道前因後果。
“不,隻是我的感覺。”她說:“若是你以前就這樣,那就是我從頭到尾沒有了解過你。”
“黃蓁說我什麼?什麼時候?”他追問得很緊。“你信她說的嗎?你不以為她隻是個嫉妒的女人?”
卓爾答不出他連珠炮似的問話。
“不要受別人言語的左右,”他緊接著說:“你我十多年前就認識,隻有你才最清楚我。也許我變得世故,變得比較圓滑,但社會現實,我要求生存。可是麵對你,我始終是畢群,你十七歲那年認識的畢群。”
她的心又亂了,信心又動搖了。黃蓁和他誰的話對?黃蓁可是個嫉妒的女人?事到目前,他還說假話又有什麼用?他——可是真的無辜?
“我——”
“相信我,我們六十歲之約我必履行,到那時候你可以知道我的真心。”他說得很快,在電話裏喘息。“可惜那時大家都老了,隻能麵對一段遺憾的回憶——或回憶裏的點點溫馨。”
她真的又感動了。
她仿佛見到發鬢斑斑的他,慢慢來到她麵前,仿佛看見他眸中依然深情一片,仿佛——突然間她一震,這段感情裏,是否加上了她太多的想像,把一切並不美麗的事變成美麗。迷人?
是嗎?是嗎?
她一直加了太多自己的幻想?!
她還沒有說話,聽見電話裏有門聲,然後傳來的是黃蓁的爽朗聲音。
“親愛的,我們是不是馬上去訂飛機位子?”她說。
顯然畢群來不及掩話筒,黃蓁出現得太突然了。
“不——中午我有事,約了一個工廠老板,我可能向他買點貨品。”他說。
然後對著話筒,提高了聲音說:“就這麼說定了,老地方,老時間,不見不散,你一定要來,這——對我們是重要的!”
不等卓爾回答,他已掛斷了電話。
卓爾拿著話筒啼笑皆非。
他怎麼能希望她再赴他的約呢?
他對黃蓁那樣扯謊不眨眼,還當著卓爾——他怎能再指望卓爾再信他?
卓爾寧願相信一切隻是她的幻想罷了。
幻想美麗動人,事實卻冷酷無情,卓爾現在多希望畢群不曾再出現過,那麼至少,她還保留一段有歡笑有眼淚的回憶。
真的,她寧願保留那段回憶。
畢群——從來沒對她講過真話,甚至以前,當她還十七歲的時候。她也不是曾真正了解過他,正如她自己說的,他的世界太大、太遼闊,竟容不下一個小小的她。
她從來也沒有得到過,啊——是這樣的!她從來沒有得到過。她隻不過是到他的世界邊緣走了一遭,他不曾開門,她自然看不見裏麵的景象,這也好,她——大概也不算真正有所損失吧?上帝永遠公平,她沒有得到,也沒有失去,許多人都在世上白走許多路,她也不例外。
她是多走了一些路,所以她隻覺得累。
累——是該休息的時候了。
她慶幸,她有一個溫暖.安定又可靠的港灣,那是她真正擁有的。
她想到堅白,心中流過一抹巨大的幸福感,她完完全全擁有堅白,那麼,從現在開始,也讓堅白完完全全的擁有她,她要全心全意的這麼做。
堅白什麼都不知道是他的幸福,又何嚐不是她的幸福呢?
人生道路猶如行在田間阡陌,交錯縱橫,千頭萬緒,人們往往不知不覺的走錯路。
但好在阡陌有情,它總領著人們走回原地,幸福始終在那兒。
幸福始終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