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卓爾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過失眠的習慣,那是因為工作太忙,壓力太大,她有神經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與工作無關,公司已經讓給人了啊!
失眠——是因為畢群?
他這一次的出現,很明顯的表示有所圖,這令卓爾不安,矛盾之外,平靜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紋。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詳的堅白,她心頭亂得很。堅白那麼好,那麼好,她又有什麼理由為畢群——當年被棄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愛情,她和堅白有感情,是嗎?他們之間的確是有感情的,要不然這麼多年——怎麼還是一樣融洽呢?
畢群說她不快樂,說她寄情於工作,那是不正確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樂的,和堅白共同生活。何況,他們還有小寶。
啊!小寶,她心中流過一抹溫暖,她是一個十分聽話又好教養的小女孩,善體人意,功課又好,是卓爾心中分量最重、也最愛的人——小寶。
胡思亂想的結果,她真的說什麼也睡不著,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陣。
堅白起床時,她也立刻驚醒,以前她沒有這麼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這樣和畢群見麵是對或不對?她不願也不敢想,因為她怕看見答案,因為——她是那麼不安卻又那麼希望見到畢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會?”堅白柔聲問。
“習慣了早班,一時改不過來。”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別。
“昨夜什麼事?你又失眠了?”他關心地問。
“吵著你了嗎?”她淡淡的。“可能不習慣太悠閑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藥丸的,不是嗎?再遇到這情形時吃半粒,不過量是不要緊的!”他說。
“我不想依靠藥物。”她皺眉。
他拍拍她的腦頰。
“隨你,我不勉強你做任何事。”他說。
“晚上有應酬嗎?”她幾乎是衝口而出。
她知道畢群會再來約她?或是她下意識的向往?她控製不了的為自己的想法而臉紅。
“今夜陪你,”堅白歉然。“如果有任何應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點點頭,又是歉疚,又是懊惱,她並不那麼希望他留在家裏,真的。她覺得——雖然她不可能再接受畢群,但卻喜歡跟他相處的時刻,那感覺——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過的東西特別珍貴?又或者回憶中的一切總特別動人?她不知道!
“不必這樣1”她有點心虛。“你有重要的約會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約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變成家庭主婦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婦,她們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爾坐起來,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婦,而且——我喜歡你變成家庭主婦。”他微笑。
“怎麼不早講?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並不熱衷事業。”她說。
“我要你自己厭倦,自己退出,”他搖搖頭。“我不要你以後怪我。”
“原來你陰險。”她故意誇張。
接著全身起了雞皮疙唇,她極不喜歡這種聲音。
“你可以這麼說,”他又輕輕拍著她。“我要你覺得做我太太全無一絲遺憾,這是我最大的願望!”
卓爾心中一顫,再也不敢說下去。
堅白比她想像中還要好一百倍,她漸愧得半死,隻是——她還是無法擺脫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環?一起吃午餐?”堅白說。
“算了,昨夜沒睡好,我想補睡。”她搖頭。
“好!我去吃早餐,等會兒不進來了,免得吵醒你,好好的睡。”他吻她一下,轉身出門。
卓爾能感覺到他輕吻的愛意,但——不知道為什麼,她顫抖了一下,她——竟想避開。
轉一個身,她閉上眼睛。
她是睡不著的,她知道。閉上眼睛隻是想把心中的秘密隱藏得更深一些,深得沒有人能看見,能感覺到,甚至包括自己。
她聽見堅白出門的聲音,又聽見樓下司機在發動汽車引擎,啊!堅白上班了,她也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女傭敲門了。
“太太,電話。”女傭在門外說。
她心中一緊,是畢群?
“接進來。”她又坐起來,顯得好緊張。
享起電話,她立刻聽見畢群那低沉.溫柔又略帶沙啞的聲音。
“早,卓爾,起床了吧?”他說。
“還沒有,”她移動一下。“又有事?”
“我還沒預備離開香港,我說過,要你做我的導遊。”他用肯定的語氣。
“我沒有答應過你!”她吸一口氣。
她竟喜歡他那略帶霸道的肯定語氣,他的肯定能令她的矛盾和猶豫消失。
“不答應是種遺憾,當年你也是不答應。”他說。
她心中又是一顫,連聲竟也不平穩。
“但是我不是好號遊,我自己也不熟悉香港、九龍的街道,更不知哪兒好玩1”她說。
“我要的不是好導遊,你是知道的!”他沉聲說。
她吸一口氣,她該怎麼說?
“那——午餐以後我來接你?”她放棄了掙紮。
掙紮不痛苦,太為難自己,她不想這樣。
“九點半,我在酒店門口等你!”他說。
她不想告訴他昨夜失眠,她不能讓他知道得太多,她——不想鼓勵他。
“十點半!”她說。
“我們在菜市場討價還價嗎?”他笑了,非常輕鬆開懷。“我已經換好衣服在等,九點半見,恩?”
她咬著唇,心想總要見他,何必固執於那一小時。
“好。”說出來之後她立刻輕鬆了。
“卓爾,別怪我,”他又放柔了聲音,他的溫柔的確有一種特殊的魁力。“我隻是急於見你!”
她不敢再說話。三十三歲的她——現在竟有初戀的感覺,她——莫名其妙的興奮著。
“等會兒見!”她主動的放下電話。
從床上跳起來,她見到鏡中的自己竟是雙頰斯紅,她——怎能這樣呢?堅白知道了會怎麼樣?
不,不要想堅白,堅白是一輩子的事,而畢群——幾天後他就離並,不會——再有牽連——
她輕歎一聲,自己也不能確定,不再有牽連?可能嗎?畢群說過再也不放手——
她甩甩頭,不再想那麼多,既然答應了就不能遲到,她最討厭遲到的人!
快快動手化妝,今天她看來是憔悴了些,失眠對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來說,的確是根大的傷害。
她換好衣服,白長褲白花邊襯衫,這是的下最流行的款式——以後不工作。也不必再買那麼多時髦的衣服,堅白喜歡她做家庭主婦!
九點出門,還好,這不是交通繁忙的時候,順利的過了隧道,到“喜來登”樓下的,正好九點二十九分。
她望了望石階上的大玻璃門,陽光下的畢群已快步跑過來,他也是一身耀眼的白。
“很準的,永恒的卓爾作風。”他上車握一握地的手。
“對一個職業女性來說,時間是重要的!”她不著邊際的笑了笑。“工作十年,習慣了!”
汽車往前滑行,她想了想。“去哪裏?”她問。
“帶我去一處地方——有原野,有稻田,有阡陌,有風,秋天的風!”他似乎早日想好了。
“香港——沒有這種地方!”她不安的。
“怎麼沒有?你在啊!”他說,很認真的。
她?!
卓爾把畢群帶到粉嶺馬會的雙魚河俱樂部。
這兒人很少,安靜得不得了,有大草坪,有各種設備,沿路也能夠看見少少的田間阡陌,這勉強可算是畢群口中的大自然吧!
“地方很靜、很美,卻找不回往日的意境。”他說。
“就算回到以前那幾,我相信也已經完全不同了,”她笑。“時間是重要因素。現在的時間不對了!”
“時間如果真能倒流七十年——”
“那時你我都還沒有出生呢!”她以開玩笑的語氣打斷他的話,她不想讓他再說下去。
因為到今天——說什麼都沒有用了。
他握著她的手漫步在草地上,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剛才還在剪枝的園丁也收工了。天也高,風也緩,雲也淡,那感覺——真是另一番滋味,不像情,不像愛,仿佛甜酸苦辣一起湧上心頭。
“我們終於都長大了!”他突然感歎的。“當年實在是小,是不是?”
她沒出聲。當年她不滿十七歲,可以算小,但他已二十三,怎能算小呢?或者該說是年輕,但她不出聲,這句話實在沒什麼意義。
“你想過我們能夠再見麵?能夠再像以前一樣的散步、聊天嗎?”他凝望著她。
“沒有!”她簡單的答。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傻?”他再問。
“不是傻,是有點莫名其妙。”她故作輕鬆。
“是嗎?”他用力捏一捏她的手。“如果這樣說,那我當年不也莫名其妙了!”
“你知道就好!”她笑。
“你很殘忍!”他搖頭。“這麼輕鬆就抹煞了以往的一切?卓爾,你在為難我1”
“我沒有理由為難你,不是嗎?”她也搖頭。“我們以前是同學、朋友,十幾年後再見麵,當然仍是同學、朋友,你來香港,我招待你,這是天經地義的1”
“是同學,是朋友,”他自嘲地笑。“我怎能甘心隻接受這些?”
“不是甘心與否的問題,”她看著遠方。“而是不得不接受這樣的事實。”
“卓爾,我不明日,你怎能忍受沒有愛情的婚姻?你那麼留戀一個溫室?”他說。
“未必是溫室,有時也有風雨,但這是生活,”她說:“我喜歡堅白,我愛小寶。”
“但是你也該為自己活,小寶會長大,終會有自己的圈子,自己的生活,你不該就此妥協!”他緊緊的盯著她。
她很想告訴他,他的來到的確使她震驚,使她心中波濤翻湧,但——隻此而已,她無法再跨前一步,因為——她仍然看不穿,看不透他!他的心依然是個謎。
她甚至想過,他來——當真如此有誠意?當其來尋回以前失落的愛情?或是想來報複她?
是!她有理由懷疑。為什麼那麼多年他不來,而要到離婚後的今天才來?他會不會嫉妒她的幸逼,嫉妒她的成就和成功?一個女人靠自己打出天下實非易事,畢群至今仍靠著母親留給他的錢——他是有理田嫉妒!而嫉妒是足以令人做出任何事的。
她必須保護自己,她已三十三歲,是堅白的太太,小寶的母親,她一定要記得這一點!
“怎麼不說話?”他依然望著她。
“沒有話說。”她攤開手。
“卓爾,你是在逃避!”他說。
“不要說得這麼嚴重。”她笑。
“你不相信我是認真的?”他直視她。
“畢群,我隻是做你的導遊?”她小聲叫。
“我說過我要的不是真導遊,你明白的!”他說。
“那不可能。”她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已說得那麼明白,那麼直截了當了,而她,是不是該表現得更堅定些?
在目前的情形下,根本不可能。她絕對不會放棄家庭,尤其是小寶,至於堅白——他是個堅強的人,無論她做什麼,他都受得了,真的。
可是她也不可能做什麼。她是那樣矛盾,畢群對她——她是沒有辦法,無可抗拒的。但她內心卻保守又傳統,她不能接受他的美國長住之後學來的那一套。
“為什麼?”他突然抓緊了地的雙手。“隻要你願意,沒有任何事是不可能的!”
“我——不願意!”她終於說。
他緩緩的放開她的手,眉心聚攏,那仿佛不能置信的脖子緊緊地盯著她。
“你沒說真話,卓爾。”他的聲音也啞了似的,幾乎低不可聞。
“我說的是真話,”她淡淡地笑。“目前這樣不好嗎?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那麼複雜?”
“我不想令自己遺憾一輩子。”他說。
“冷靜一點,我們在路上走過的腳印,是不可能抹去的,”她力持理智地。“而那條路是我們自己心甘情願走上去的,又沒有人逼!”
“我不是心甘情願,我——無可奈何!”他搖頭。
“畢群,對所有的事都公平一點,行嗎?”她說:“你的無可奈何難道是別人造成的?”
“我怨我自己一輩子!”他垂下頭。
“我今天陪你來玩,我們能不能談些快樂點、有意義的話?”她說。
“做慣女強人,連口氣都不同了。”他笑了。
他不笨,這種情形下再說也無益,他會見風轉舵。
“現在是家庭主婦。”她聳聳肩。
“不像,”他說:“我還是喜歡你出來接觸社會。”
“堅白喜歡我在家!”她說。
“我和徐堅白可以說是兩個極端的人。”他說。
“也許吧!我對他沒什麼研究。”她淡然。
“自己的丈夫也沒有研究?”他打趣。
“去了解一個人是很煩的事,我喜歡簡單。”她說。
“我呢?”他半開玩笑。
“我更不了解你,”她笑。“從你的外表是絕對喜不見你的內心的,當你沉思時,更是深沉不見底,劉芸也這麼說。”
“劉芸有理由不了解我。你不該!”他又握往她的手。“我認為當年我們彼此都握了解。”
“那就錯了,”她搖頭。“當年我覺得你的世界太大,大得沒有邊際,而我隻是個普通女孩子,我的世界很小,家庭.學校、教會。如果我投入你的世界,我會溺斃,我會完全失去自我。”
“我的世界太大?”他想一想,笑了。“這是什麼道理?我竟完全不明白。”
“你明白的,隻是不肯承認。”她肯定的。
他再想一想,沉默不語了。
“你有太多的麵目,太多重的個性,我完全捉摸不到,”她笑看說:“當年——我很怕抓到的隻是個麵具,我真的很怕。”
“也許我有很多假麵具,”他緩緩地搖頭。“但在眾多假麵具之中必然有個真的,如果你都不知道真假,那我——簡直蠢得不能原諒自己,卓爾,原來你對我全無信心!”
然而,這件事與信心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