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們已經單獨見了兩次。”她說。心中的不安又湧上來。
他從遠遠的加州橫渡整個美國跑來找她,真是為了一次單獨晚餐?但——為什麼?
“那不同,卓爾,以前——我們總是常常一起吃東西,你記得的,是吧?”他說。
“那——並不代表什麼。”她說。
“那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回憶,”他說得很鄭重。“每次想起來,我都覺得溫暖。”
“那是學生時代,而且那麼久了,我不怎麼記得。”她說。但是——她記得的,清清楚楚的記得。
“真不記得?”他的手落在她肩上。
她機伶的打個寒噤,不——不能這樣,今天的她已是徐堅白太太。
她晃一晃肩膀,把他的手拿開,很自然的。
“真不記得了,我不是個記性很好的人。”地說。
“很可惜,”他笑。那笑容——分明表示他不信。“那實在是很美的一段時光。”
“其實好與不好已經過去了,記住也沒有用,”她吸一口氣。“我們拉不回以前的一切。”
“為什麼不試試?”他目不轉睛的凝望她。
她的臉色一定變了,她知道,她受不了他過分直率,放肆的話。
“什麼意思?”她沉聲說。
“別太敏感,開個玩笑也不行。”他立刻為自己打圓場。
他以前不是這麼靈活,圓滑又世故的人,這是他十六年來最大的改變。
“有的玩笑不能亂開的。”她沉著臉說。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他輕輕歎口氣。“永遠那麼直,那麼倔,那麼執著。”
“這有什麼不好?”她皺眉。
“很好,很好,”他連連點頭。“這是我最欣賞的。”
她沉默著不再說話,她在想,是不是該讓他走?堅白他們隨的可能回來,萬一看見了——實在不怎麼好1
“是不是想叫我走?”他看透了她的心。
“這是弟弟的家,不方便。”她微笑,以解窘迫。
“我明白,所以我一直等在外麵,看見他們都出去了我才按門鈴。”他說。
“你等了多久?”她問。
他這麼對她——值得嗎?她不以為他們之間還會有什麼事發生,彼此都是成年人,各人又都有家庭——他雖離婚,卻有兒子,實在也不可能發生什麼。
“兩個多小時,”他輕描淡寫的。“我下了飛機就租輛車來這兒,我以為今天設希望了。”
“你來這兒——真的沒有別的事?”她皺眉。
“還會有什麼事!”他攤開雙手。“見到了你,約好了香港的晚餐,我今夜就回三藩幣。”
“你——”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如果今天見不到你,我會一直等下去,等到見到你為止,”他凝望她。“卓爾,你知道我是個不肯半途放棄的人,我會堅持。”
“但是——你一定要見我——是為什麼?”她極困難的說。他處處表示餘情未了,但——有餘情嗎!
“我也不知道,”他自嘲的搖頭苦笑。“但是——如果不來見你,我在家裏坐臥不寧。”
她皺眉。他一直都在強烈暗示著什麼,她不是蠢人,隻是——有用嗎?她不再是當年的十七歲。
“畢群,我們——其實不該再見麵了,”她歎息。“這麼下去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我不要好處,我——隻是想彌補一點當年的錯。”他顯得很痛苦。
“但是你要考慮我的處境,”她深深吸一口氣,趁現在還能理智,她必須把話說清楚。“如果隻是單純的老同學見麵倒也無所謂,但——你明知我們不是!”
“當年我們感情很好——”
“別提感情,”她漲紅了臉,“那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我完全忘了!”
他走向前一步,雙手重重的放在她肩上,她震動一下,他感覺得到,她仍會震動。
“感情是不能否認的,我們不如——順其自然發展,卓爾,不要為難我也為難你自己!”他低沉溫柔地說。
她心靈巨震,著了魔似的不會言語。他又凝視她一陣,拍拍她肩,悄然轉身而去。
如果他聰明,他不該再出現,他——己弄亂了卓爾的心。
卓爾從一個夢中驚醒,整個人仍在喘息。這不是個噩夢,卻讓她心亂,非常亂,亂得令人心慌,亂得令人害怕。
看一看熟睡在一邊的堅白,她安心一點。堅白是安全可靠的,像一塊磐石,在他身邊永遠不必擔心什麼,所有的困難他都有辦法解決,他是值得信賴的。
但是剛才的夢——她似乎又回到年輕的時代,不到十七歲,和畢群在一起,他們玩了一整天。黃昏時他們站在台北龍山寺前,她想回家,他卻不送,隻替她叫了輛車,讓她自己走。她從玻璃窗看到他伴著另一女孩遠去——雖然是夢,她卻莫名的不安,莫名的妒忌——啊!她在妒忌?怎麼可能呢?她——她——
搖搖頭,不願再想下去。
也許剛夢完,夢境中的一切竟十分清晰。她知道自己真的是妒忌,還憤怒,她憤怒他不送她,卻跟另一女孩子走了。這感覺——是現在的?或以前的?她分不清,完全分不清。
總之,她完全被擾亂了,他的出現打破了她這些年來的平靜。
難道這一切是命中注定?
她輕手輕腳的起床,摸出臥室,去隔壁房中春看小寶和小弟弟,表姐弟兩人各睡一張小床,都睡得又香又甜。她默默退出來,到廚房去為自己倒一杯鮮奶,慢慢的喝著。
看來到美國來度假的決定是錯的,她有——有掉下一個陷阱的感覺。
鮮奶喝完,人卻更清醒了。她知道,再回床上她也不可能再睡得著,她一直有這毛病,半夜一醒來就隻能睜大雙眼直到天亮。她的精神緊張和神經衰弱,已到了嚴重的地步,再這麼下去——大概她隻有放棄事業了。
放棄事業她一點也不覺可惜,原本就沒打算爭取,可算得來的意外。她所擔心的是放棄工作後是否留下太多的寂寞,日子難捱。
有輕微的腳步聲,她抬頭,看見堅白。
“我吵醒你了!”她歉然的。
“不,我醒來去洗手間,發現你不在,”堅白和煦的微笑。“肚子餓了?”
“噩夢驚醒的,喝牛奶定驚。”她說。
“你好久不作噩夢了,是不是?”他關心的坐下來。
“是。可能因為換了個環境,”她說:“你知道我這個人十分敏感。”
“這不是好現象,”他慎重地望著她。“考慮一下,把廣告公司讓給別人吧1”
“我也正在想這件事,”她笑起來。“到底不是真正女強人性格,所以總缺乏一股衝勁。”
“我不想左右你,更不想勉強你,這件事你自己考慮,自己決定,”堅白說:“無論如何,我會尊重你的決定,我要你快樂。”
“謝謝你,堅。”她滿足的微笑。
堅白是個非常好的丈夫,明理、成熟,而且懂得尊重對方。東方人流行的大男人主義完全不影響他,也許與他十幾歲就在美國念書有關,他尊重每一個人的“自我。”
“怎麼說謝呢?”他溫柔的拍拍她的手。“除了快樂,我還希望見到你健康。”
“我身體打不壞,隻是瘦一點,”她看自己一眼。“我隻是精神緊張而已!”
“明知自己的症狀,還不快放棄令自己病的工作?”他似在責問,卻仍溫柔。
“好!”她吸一口長氣。“這次回香港後,我立刻把公司放盤,從此之後,隻做主婦。”
“會不會覺得委屈?你是有才華的。”他說。
“完全不會,”她想也不想地說:“為你,為小寶,你不認為很值得嗎?”
“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他好關心。“噩夢過去了吧?我們回臥室吧!”
卓爾默默站起來,把牛奶杯洗幹淨,就熄了燈隨堅白回到房裏。
“你睡吧!我想看點書。”她說。
“睡不著?”他看她一眼。
“四點多了,睡不著也不成問題,”她微笑。“昨天我們不是睡了二十四小時嗎?”
堅白吻一側她的麵頰,翻身睡去。
堅白是正常、健康的,他的起居,生活都有一定的習慣,他從不失眠,早晨七點一定起床;這麼多年了,他身體裏的鬧鍾已固定。幾分鍾,他又睡得香甜了。
卓爾卻清醒得很,精神十分旺留。享在手中的書也看不下去,她心中還是剛才那個夢,那令人不安的夢。
她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輩子會再見到畢群,而且兩人之間還這麼友善。她記得初結婚兩三年時自回過自北,在台北街頭遇見畢群和劉芸,他們麵對麵的走過,她看見了他們,也接觸到他們的眼神,但是他們揚長而過,仿佛完全不認識她這個人。她是預備打招呼的,劉芸曾是她的好朋友,而他——可以說是她的初戀吧?當時他們的態度狠狠傷了她;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即使再見也視若陌路。怎知道——完全不是這回事。
畢群不隻來找她,還似乎——情深款款,她意外之餘,當然還懷疑真假。或者他說得對,當年的事她得負大部分責任,她做得太絕,太倔,也太過分——他再次來到她麵前,雖然已沒有了劉芸,但他仍可能報複!
是啊!他可能是報複!
想到這裏,她出了一身冷汗,雖然內心有強烈的意念令她不相信他會報複,可是她也得防萬一。
有一點是很可怕的,見了畢群兩次,她完全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他變得比以前更深沉、世故了。以前她就是怕他的深沉,她不能要一個他看不透的男朋友或丈夫,還加上一些其他的事,她主動的離開他。到今天,她仍然不能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他那誠懇的笑容,他那驚心動魄深深的凝視,仿佛隻是個麵具。
對麵具,她能有什麼信心?
放下小說,她幹脆熄了燈,閉上眼矚。她明知睡不著;但黑暗中的思索,更有安全感。
畢群再來,必然有所圖,這一點她看得出來。但是他不是笨人,如果沒有把握,他會貿貿然來到她麵前?然而,他憑什麼有把握呢?
如果他有朋友知道她和堅白,他該知道他們感情很好,很融洽。她一直不相信愛情是婚姻的基礎,感情才是,她和堅白的感情好。畢群再來——他真以為她對他會餘情未了,舊情複熾?
這是可笑的,荒謬的。這是什麼時代了呢?人人都變得現實,沒有愛情一樣生活。而且大家都三十多歲,大家都有了經曆,哪兒還來的愛情?
卓爾深深吸一口氣,是——沒有愛情吧?她自己也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但想起以前,想起十六年前的她,她仍會——心顫,就是這兩個字吧?心顫。
她想,不會是愛情。或者——是迷惑。真的,他再來,帶給她的是巨大的,難以抗拒的迷惑。
迷惑,該是十幾歲小女孩子的,怎麼三十三歲的她還會迷惑?
她輕輕移動一下身體,不要把剛睡熟的堅白又吵醒。不要破壞了他的規律生活。
啊!堅白和畢群是多麼不同的兩個人,堅白沉毅、穩重、進取、體貼。而畢群——他永遠是動蕩的,他的眼光不會隻停在一個女孩子身上,他說過,他要追求一次又一次的愛情,直到他老了。堅白是個好丈夫、好伴侶,永遠有安全感,對家庭又負責。畢群卻——風流不羈,至少在娶了劉芸之後還緋聞滿天飛,他永遠不能安定下來。他很會說話,很能甜言蜜語,很能為女孩子鞠躬盡瘁似的,但這——來必真心。
畢群真是這樣的人,對沒有得到的東西,他永不甘心,他認為自己有這能力,他非要得到手不可——
啊?他對她可是這種心理?當年得不到,十六年後再試一次?
是這樣嗎?是這樣嗎?
卓爾在冒汗,若是這樣,她無論如何不能心軟,真的,她不要上他的當。他真可能在得到之後掉頭而去,像剛才的夢境一樣。是,剛才的夢境,他讓她自己回家,立刻又和別的女孩子走了,他——他——
卓爾忍不住輕輕喘息起來。她——不該把他想得這麼可怕,是不是?黑暗中總有太多的幻想,說不定畢群根本沒有企圖,單純的隻想見她——是,她不該想得太多,愈想得多愈可怕,她會鑽進牛角尖。
睡吧!睡吧!就算不睡也不要再胡思亂想下去,這對她完全沒有益處。
她再移動一下身體,堅白還是睡得很熟,很沉。單純思想,心無雜念的人就是有福氣,能熟睡,能安寧。
她這次來美國,恐怕神經衰弱會加劇吧g
這是沒辦法的事,誰叫她又遇見畢君呢?
她得承認畢群影是很難令人忘懷的男人,年輕的如此,三十八歲的今天更如此,他始終有一種特殊的滋力,至然他不是很漂亮。
他的魅力在他的沉默寡言,在他驚心動魄的眼光,在他的每一句簡單的話都能打動女孩子的心弦。
還有,他是有點怪脾氣的,譬如孤僻,驕傲卻又極度自卑。當年他就是以這些特點吸引了卓爾,她一直認定他是個矛盾的人,她一直想研究他。
當年——啊!當年的確是好遙遠的事!
十六年了,遠得幾乎不複記憶——不,不是不複記憶,是塵封了。當輕風拂過,才發現一切清晰如昨,一切都實實在在存在的,一切都在心中。
當年——她是怎麼認識他的?怎麼被他吸引的?怎樣戀愛?又怎樣分手?她深深吸一口氣,那些片段如翻動的照片般的串連起來,一頁一頁的在腦海中閃過。
當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