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後,她才重新站起,手滑過牆麵,如遊魂一般,漫無目的地遊蕩。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聽見潺潺水聲,她停下來,借著月光四處觀望,才發覺自己已經來到了砂岩屏障後,而那一邊,就是謝仲濤平日間沐浴的地方。
想起那一日,他難得與她聊起了他的過往,即使並不完全,也足以令她感動。還有他對她提及關孟海,那個在血緣上與他一脈相承的人,並非是來認祖歸宗,而是要毀掉謝家。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一直處於渾噩的狀態,全因為謝家當年的是非恩怨,她是置身事外的人,完全不了解,也完全沒有置喙餘地。
今日多嘴一言,令謝仲濤摔門而去,決絕而不留情麵。他現在應該是身處笑香樓的溫柔鄉中,沉醉不知歸路吧?
又來了,一想到這個,胃裏就難以自製地直冒酸水。推開石門,走到池邊,才蹲下身子掬了一捧水,乍然聽見外麵響起了毫無章法的腳步聲,心下一驚,急忙走到砂岩邊,蜷縮了身子,擠進曲折的石縫中,暗自向外張望。
有人踉踉蹌蹌走進石門,攀著岩壁,手中還拿著酒壺,邊走邊喝,全然不顧前胸已經被沾染了一片濡濕。
時轉運睜大了眼睛,月光下,來人的麵目,毫無遮掩地被她看在眼裏,即使醉眼朦朧,身形不穩,失了平日的風度,仍不妨礙她認出那是誰。
謝仲濤,他此時應該在笑香樓左右逢源的,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轉運!”
時轉運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已發現了自己。隔著岩縫看過去,才見他已經背對自己,麵向皓皓月光張開雙臂,仰天長嘯。
濃重的酒味不斷傳過來,時轉運有些不適應地轉過臉,長長吐了一口氣。老天,他究竟喝了多少,使平日間的穩重全然消失,卻像醉漢一般在此口無遮攔,扯開了喉嚨猛叫,存心吵醒整府的人。
“轉運,轉運……”
吼聲逐漸低下去,到後來,變成了細細的呢喃,帶著平常不曾有過的語調,聽得她臉頰發燙,耳根發紅。
外麵的人似乎嘶喊得累了,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自言自語:“你根本什麼都不了解,何苦要來蹚這趟渾水?”
渾水?是指她插足謝昭和他之間的事嗎?他的話,顛三倒四,難以琢磨,不知他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撲通!”
正在兀自沉思,不想外麵有落水聲響起,乍然回神,匆忙望去,除了池岸邊的酒壺,四麵之下,哪裏還有謝仲濤的身影?惟有水麵還未消去的漣漪,層層泛濫,令她心亂如麻。
大驚失色之餘,再也顧不得隱藏,時轉運跌跌撞撞地奔到池邊,倉皇地呼叫:“二少爺,二少爺……”
沒有人回答,隻有她一個人的回應,來來回回,作為僅有的陪襯。
慌了神,她沿著池邊奔跑,邊跑邊喊,忽見池中冒出一個頭顱,稍微寬慰一些,不想謝仲濤顏麵一閃,緊接著又沉下去。
“二少爺!”
揪緊了心房,她難以克製,驚駭地叫道,不見答應,驟然想起應該叫人前來救援。才跨出去一步,又停下,想她如此耗費時間,豈不是延誤了謝仲濤的性命?
猛地轉身,麵對池水,她毫不猶豫地跳下,水花濺起,她頓時沒頂。四下抓拽,好不容易攀住池沿,勉強踩到池底,抹去一臉水漬,顧不得眼睫滴水,四下張望,池水再無漣漪。
恐懼排山倒海湧來,她鬆開手,不管自己水性不好,整個人載沉載浮,一雙手胡亂在水中搜尋。
“謝仲濤!謝仲濤!求求你,出來啊,出來啊……”
沒有他的蹤影,沒有他的回應,她聲嘶力竭,力氣也將用盡。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淚水再也抑止不住,混合著池水,分不出彼此。他瘋了嗎?好好的,幹嗎往池中跳?為何總是如此,做出人意料的舉動?讓她猝不及防,讓她惶恐不安,讓她擔驚受怕,很好玩,很好玩嗎?
“謝仲濤,你這個混蛋!”
漸漸地沒了氣力,她停下動作,任由池水慢慢將她淹沒。水灌進口鼻,難受得緊,眼前也開始迷蒙,她懶得理會,不想冉掙紮。
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
“嘩啦——”
忽然被什麼東西從水中攔腰抱住,接著被帶上水麵,從窒息的狀態中解救出來。
“轉運,我好像聽見你在罵我。”
懶懶的,倦倦的,嘶啞的聲音,卻是熟悉的語調。生怕錯過,時轉運睜大酸澀的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
眼前的人,周身濕透,楚楚衣冠狼狽不堪;眼中醉意甚濃,嘴裏噴出的酒氣更是衝天;此時摟著她,半靠在池沿,不清不楚說著胡話。
身上冷得很,但剛才冰涼的心一點一滴溫暖起來,失而複得的激動,使她緊緊摟著麵前的醉漢,哭喊出聲:“謝仲濤,你這家夥……”
好怕他就這樣離他而去,好怕他們就此陰陽相隔。六年前,注定牽扯的命運,她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堅強,拿得起,但放不下。
“你哭了嗎?”
涕淚交流的臉被一雙手輕輕捧起,細細摩挲著,拭去了不斷滑落的淚珠。她這樣直直望進謝仲濤的眼底,驚訝地發覺,在醉意之外,裏麵居然還帶著一點點寵溺,一點點憐惜。
是錯覺嗎?否則謝仲濤怎會這樣看她?是不是自己在瀕死之後一廂情願產生的幻想,所以才會將他的醉意當做情義?
就當真一回吧!允許自己放縱片刻,這樣偎著他,靠著他,即使自欺欺人,她也認了。
“別哭了,好不好?”
他越是這樣說,她的淚水越是像珍珠斷了線一般不住流,難得他肯用商量的語氣與她說話,難得他言語中沒有命令霸道的語氣……為這樣的謝仲濤心折,甘願就此淪陷,萬劫不複。
若是酒醒後的他也能這樣對她,那該多好,該多好?
有什麼東西忽然從謝仲濤緊握的手中掉下來,她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條濕漉漉的紅線,最下麵吊著一道已經被水泡皺了的平安符。
“你——”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她自他胸前抬頭,一眼便看見他高高舉著手臂,臉上露出難得的沒有心機的笑容。
“漂了很遠,所幸我還能找到。”
簡單的話,她卻能從中找出前因後果。他醉了,意識不清,隻憑直覺,酒後吐真言。如果他還清醒,這番話,無論如何他都不會說出口。
“你為我求來,保我平安,我卻誤會,將它丟掉。對不起,轉運,對不起……”
他用了十成的力氣,將她抱得很緊;她掩麵窩在他的懷中,心潮澎湃,起伏不已。
就為了這個,就為了這個,他居然妄顧自己的性命,在爛醉如泥之下,跳進池中,大海撈針一般搜尋這道小小的平安符,害她心碎,怎可如此過分?!
慢慢地被舉起,等到反應過來之際,她已經被輕輕安置在池沿上。眼看著謝仲濤遲緩的動作,她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臂膀,助他一臂之力,幫他攀爬上來,仰麵倒在她的身邊。
“以後,不要再這般魯莽。”她開口,想要拿起他拽在手心的平安符,不想他拳頭捏得緊緊的,根本就無法抽出來。沿著他平放在胸前的手一路向上望去,隻見他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均勻。
睡著了,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她最後一句話?時轉運伏下身子,趴在他的胸膛上,凝視他熟睡的麵容,手指劃過他緊皺的眉心,輕輕歎息:“謝仲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