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瘦的男人用俄語問:“哪裏可以躺下?”
阿雅說樓上。
“那就去樓上。”
他的氣息已經虛弱,可他渾身的經脈都繃起來了,手腳時不時地會抽、搐,動作幅度很大,伴有扭曲。
樓上,阿雅的臥室裏。
高瘦的男人把他弄著,躺下。
阿雅懷裏捧著棉被,想給他蓋上。
高瘦男人卻讓她把棉被一起弄出去。
“我是他妻子,先生
,我可以照顧他。”阿雅強調。
高瘦男人一雙碧眼看向床頭。
席城已經睜不開眼,手指垂在身旁,抽、搐中疲憊地擺了擺。
阿雅抿唇,明白了。
她退到門邊,那個高瘦男人在給他脫衣服,動作很粗,阿雅擔心他弄痛了她,轉身時,他的衣服甩到自己身上。
那個男人過來關了門,並且交代她:“帶孩子出去,離開院子,兩個小時左右別進來。”
她滿腹疑問,但她照做。
她把棉被放到隔壁小舒的房間裏,那件他穿過的藏青色t恤,她緊緊地揪在懷裏,她走出來,路過臥室,腳像灌了鉛一樣,終於走到樓梯口,他步步下樓,越走,身子越矮下去,她沉沉的靠坐在台階裏,把臉埋入充滿他氣息的那件t恤裏。
再也壓抑不住,綿長悲痛的哭泣。
這兩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麼?
他的樣子沒有變,可他枯瘦成那樣,他分外累倦,他的眼睛也沒有多少神采,與她對視,與女兒對話,他似乎都在強撐出笑容。
從進門到現在,阿雅沒有觸碰他的身體,不知道究竟是怎樣一個情況。
她沉浸在他歸來的巨大喜悅裏。
這會兒卻又彌漫著無盡的忐忑和傷悲。
她抱著嘉寶離開了院子,遠遠地站在街對麵。
三點的太陽有些毒,她把嘉寶塞到自己的裙子後麵,她發呆地杵立著,緊緊地盯著街那邊的公寓,一層的小院子,剛才他站著的台階,坐過的牆邊。
植栽怏怏地,這會兒毫無生機,柵欄裏的草趴軟在地上。
那扇門緊閉。
街上時而車過,鄰居四巷不斷有聲。
但阿雅還是聽到了,壓抑到最小,她還是感覺到了,房子裏男人痛苦的嘶喊。
是他發出來的。
所以讓她帶著女兒走得遠遠的嗎?
那個高瘦男人在給他做什麼?
一定是她不能看的。
他不忍心讓她看,讓她聽。
阿雅抬手拂淚。
“媽咪!”
她一扭頭,兒子小舒和梓銘從左邊走過來了。
“媽咪你和阿寶怎麼站在這裏啊?”席嘉舒這麼問著,可當他走近了,卻止了聲音。
張梓銘的眼眸盯著阿雅,看著她的神情,忽而又眯眼看了眼對麵自家的院子,他猶疑出聲:“何阿雅……”
阿雅低頭,鄭重其事握住兒子的小手,“嘉舒,爸爸回來了。”
席嘉舒那隻被握住的手猛地一頓,他驀地抬起黑澈的眼睛,如鷹般淩冽地盯著媽媽。
阿雅蹲下來,抱住兒子,重複,“爸爸真的回來了。”
席嘉舒呼吸一促一停,等他真正回過神,倏爾推開阿雅,跑向馬路中間,一輛車呼嘯而來,張梓銘喝罵一聲抓住了他,“看路!”
“放開我!”席嘉舒大喊,喊著喊著豆大一顆的眼淚就不停地墜落下來,他倔強的去擦,又掉,他再擦。
不知道跟誰負氣,小身子發抖的很厲害。
阿雅摟住兒子:“小舒,爸爸在休息,我們等一等他,我和妹妹,還有你,梓銘,一起等一等,別著急好嗎?我知道你想爸爸了……”
他才逐漸地無聲,低垂的小腦袋,長長的睫毛,不停打顫。
但無論阿雅再安慰什麼,他一句話也不再說,沉沉的盯著對麵的院子。
阿雅數著手表。
太陽斜到了天際的一邊。
當她抬步,席嘉舒抱著妹妹阿寶一拐一拐的早就衝過去了。
院子裏的門有了動靜,張梓銘屏著氣輕輕一推就開了,兩個小的呼哧風火輪似的衝了進去,席嘉舒牽著阿寶就衝上樓。
張梓銘抿緊薄唇,緊隨其後。
阿雅在樓梯口,打算上去,卻瞥見一樓的客廳拐角一
抹身影,是那個瘦高男人。
她頓了頓,走過去,那個方向是洗手間,洗手間裏麵有動靜,她邊走邊出聲:“先生?”
等她走到門口,洗手間的門卻啪地一下關上。
過了許久,男人才出來,上下打量阿雅一眼,沒有笑,繞過阿雅,走到客廳拿了那個黑色的大工具箱,離開了。
“先生,請問……”阿雅想問他是誰,和席城什麼關係,但對方沒給她機會。
她重新走進洗手間,一股濃烈刺鼻的煙味,先前分明聽見這個男人在裏麵有動靜,好像在衝刷倒水,可是細看一邊,地板卻又不怎麼濕,物事也沒挪。
阿雅心係樓上,走出去,忽而覺得不對勁,她一停,扭轉身往回看,看到馬桶的背麵有什麼,她走進去蹲下來,用手去掃,掃出來淤積的水,那些水不是透明的,是微淡的紅色。
她手指一抖,指尖仿佛麻鑽,她呆呆地盯著漸漸被水衝淡成橘色的痕跡,流向低矮處的管道口。心如刀割,一刀一刀,那樣輕盈而淒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