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樂,你爸和Danfer醫生都走了……盛樂?”我覺得他神情有異,便欠起身子拿手晃他,“怎麽了?”
他抬起一直低著的眼簾,那其中的痛苦之色讓我心裏“撲通”一驚。
“盛樂,你不要擔心,隻是切胃而已。我沒事的,”盡量讓自己的語調輕鬆,“原本以為會是胃癌什麽的,結果隻是胃部細胞病變而已,切除就沒事了。”
“希希,你為什麽不恨我?”他站在床前,垂著雙手,仿佛是一隻被抽幹精力的獵豹,沒有了往日的活力剽悍。
我搖搖頭:“我為什麽要恨你。”
“……我受不了你那樣的眼神看我,我每天晚上那樣對你,我知道你很難受不喜歡。可是我受不了抱著你時,你眼中那種懨懨的表情,明明是我在吻你,你卻似什麽也沒想,我的吻,甚至我這個人都仿佛離你很遠似的,我受不了。所以我一心一意地挑撥你的身體,看著你被情欲染紅的臉,看著你被情欲逼迫的濡濕的眼睛渴求似地望著我,需要我,我就會在那一瞬間有種錯覺,你還是我的希希,不是別人的……”
他像生離死別般抱住我:“希希,是我害你變成這樣的,如果不是每天那麽對你,你的身體不會變這麽差……”如溺水般抓住我的脖子。
我柔和地說道:“盛樂,這不是你的錯,人生病吃藥是很正常的事。即使你沒有對我那樣我還是會生病的,我又不是鐵金剛。”
從未恨你,真的。
***
一星期後手術。
Danfer醫生舉刀。他安慰我,但我看得出來他眼中的隱憂。
這幾天,我過得並不順。其間病發了五次。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離手術最近的一次,我根本就痛得意識不清。身體更是如大河決口,一瀉千裏。真所謂“病如山倒”。
我沒有照鏡子,卻可以從另一個人臉上的憔悴想象自己現在的模樣。
手術是提前進行的。Danfer說本想等我身體狀況穩定一些後再手術,那樣危險係數會小一些。但病變細胞已開始迅速擴散並有癌變症狀,不得不提前。
躺在手術台上,閉著眼睛感受上空無影燈的照射,聽見各種器械運送的細微幾不可辨的聲響,感受麻醉劑注入自己體內,甚至鋒刃劃開腹腔的奇怪感覺。人開始暈暈欲睡……殘餘的意識裏開始想就一直這麽舒服地睡下去……可被壓在角落裏的某部分卻拚命地在激喊,不能睡……不能睡……
手術最後是有驚無險。病變細胞成功切除。隻是在手術快要完結時,腹腔不明原因地猛然大量出血,導致我心髒幾乎驟停,幸虧Danfer經驗豐富,及時采取措施。
Danfer醫生感慨地說,我撿回了一條命。
我曆經大難,笑著歎息。
我怎麽可能會死。
絕對不會死!
死了也要從地府爬回來。
因為,我若這樣死了,
會有一個人,永不翻身。
***
整整一個月,我靠注射營養液維持生命,直到不健全的胃被確認沒有任何術後不良反應或並發症,才被允許可以吃一點流質易消化的食物。
長久未真正吃過東西的感覺真的難受,一碗濃淡適宜的稀飯我吃得津津有味。
“最喜歡這種皮蛋瘦肉粥了。”我意猶未盡地咂著嘴。
“現在不能再吃了。”盛樂拿過碗。
“遵命。”我舒服地躺下,閉著眼發出似乎滿足的歎息。
活著的感覺還是最好的。若未經過生死大劫,恐怕一輩子也不會明白,活著的感覺這樣美妙。譬如現在,我仿若處在淩駕自己之前的所有一切的高度之上來審視自己以前的人生。
那些往日纏綿在心間鬱鬱不得出的情感、心中酸酸澀澀的湧動、還有那些曾經左衝右突卻不得出路的悲憤絕望與孤寂、如今放在生死之前,重來品嚐,恰如秋日夕照的葡萄藤下,茶一杯,入口清淡,入心淡然。
睡到半夜,餓醒了,胃裏空空如也。黑暗中我朝鄰床看了看,悄悄地起身下床。由於剛動過手術的胃承受力弱,醫生交待一餐隻能吃個五成飽,所以每天晚上盛樂都會給我熬稀飯。
出病房,朝著組廊東頭走,那裏有一間小小的廚房,是Danfer醫生考慮到我的特殊情況專門空出來的。每天盛樂都會在那裏熬粥煮東西。
深夜的組廊太靜,我躡手躡腳走近,依稀看到有微光從門下的細縫裏泄出。眉頭不由皺起,莫不是盛樂已經起來了。剛才起來時我不敢拉燈。上次夜裏偷偷起床找東西吃被他發現罵了一頓,所以後來我很謹慎。
繼續走近,自然而然將身體靠在門上。
我聽到了一種聲音。
那是一個男人低低的哭泣。
不用推門,我知道是誰。
悄無聲息地退回病房,摸了摸那床被掀起的被子,已經沒有餘熱餘存,他去了很久了。
我依舊沒開燈,躺回床上。
我知道,深夜在僻靜的醫院病房裏的哭泣,是為什麼。
他在為那個永不再回的“我”而哭。
不在人前掉落的眼淚便是專為往日那段美好時光而存的悼念。
燈亮了盞,溫柔的低笑響起:“我就知道,你這個時候該醒了。”
他將小碗粥遞到我手上,看著我一口一口地喝。
“味道怎樣?”
“好喝得不得了。”我淺笑並誇張地轉了圈舌頭。
他笑了。
我輕輕將手放到他那樣微笑著的臉龐上。
“盛樂……讓我走吧……”
這次,他笑容斂去的眼,很平靜地望著我,沒有回答。
***
一周後,我出了院。手裏幾乎沒有行李隻用一個輕便的小軟袋裝了套換洗衣服,還有證件護照之類,還有盛樂塞的大把路費。
仰首望了望天空,天很高,雲很遠,天氣很好,是個適合出行的日子。
也是個適合離別的日子。
“就到這裏吧。”我轉身對走在後麵的人說。
他站定,靜靜地看著我,一件淺色的套頭毛衣讓他看上去帥氣清爽。
我走過去,放下手中提袋,把他抱了個滿懷,微微踮起腳,嘴唇在無人的車站路牌下輕快地掃過他的額頭,留下一片比羽毛還輕的吻。
“古人以酒以花作別,我們以吻作別,不知誰更浪漫?”我笑言。
“這根本就不是吻。”他的聲音在我腦後響著。
“嗯?”我鬆了手放開他。
“這才是。”他捧住我的頭,狠狠地吻在我毫不知情的唇上。
這可是在意大利的公車亭下!但也隻好由著他了。
他放開我,我望了望四周,噗哧笑了。
“盛樂,要記得我啊。”我看著他認真地說。
他默然了幾秒,隨即搖頭笑道:“不,我要忘記你,然後找個更能讓我記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