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入了倡籍的孝廉,三春暉的李延年進宮服侍皇上的消息會比現在更引人注意。不若現在,幾乎沒人意識到少了個人。衛青再次來到的三春暉,依舊人來人往,夜夜笙歌。
本來還擔心霍去病會有什麼不滿,不想他似乎把這事給完全忘記了。似乎本來就是抱著花銀子看戲、多一個人熱鬧的想法……唉,果然是被嬌慣壞了的富家公子哥。
進了三春暉,衛青剛要坐下,忽然被告知竟然有人抬來了千兩黃金,不顧李老夫人的阻攔,硬要買下王孝廉的一夜,現在已經在房裏了。衛青臉色大變,問明方位,縱身急衝而去。
到了近前,就聽見房內有騷動。器物翻倒聲,衣料帶風聲,布帛破裂聲,以及驚慌慘叫的人聲。衛青踢開門,房裏一片狼籍。房裏兩人都衣衫不整,雪白的裏衣翻露在外。少年握著一片瓷器碎片,黑發披散,瘋狂而無章法地向青年劈刺,青年驚叫著狼狽地四下滾爬躲閃。門一開,青年如獲大赦,急忙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衛青抱住少年,抓住他握著瓷片的手。少年的手已被瓷片割傷,觸手一片濕滑。因為劇烈地揮動,紅色的液體濺的到處都是。因為突然被抱住,驚慌的少年舉起瓷片往衛青臂膀上猛刺。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年書生,在這樣的情況下,力量也是驚人的。衛青的衣服上很快滲出了紅色。
「別害怕!」衛青沒有因此而鬆手,緊抱住他,「已經沒事了!那個人已經走了,有我在,不會有人傷害你的!」懷中的軀體持續扭動掙紮著,「你哥哥要我來救你。你看,我來了,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哥?」少年喃喃地道,緊繃的身體漸漸停止掙紮,微微抽搐,「……我一直以為這是很簡單的,我也能做。可是我錯了……這樣的事情,哥竟然做了這麼久……」
最後一軟,少年失去了意識,癱在衛青懷中。
衛青聽到外麵那個青年在怒吼,李老夫人在不住地賠不是。衛青咬牙,安置好少年,來到門外,大聲道:「夫人!告訴所有人,王孝廉由我長平侯車騎將軍衛青買下了!誰要是想對他不利,就得先過我這一關!」
☆☆☆
直到一個月後,衛青才再次見到李延年。衛青不知道這些天來他在宮裏是怎麼過的,所有人都對劉徹更換新歡習以為常,也不會特別在意這個新歡是何許人也,所以也打聽不出什麼。如果隻看外表,李延年除了打扮以外,和之前並沒有太大變化。在劉徹的特許下,李延年可以在衛青的陪同下去見見自己的家人。
馬車車輪滾滾,馬蹄敲擊在石板路上,發出有規律的踢踏聲。
「我以為我迷惑住了皇上,」馬車中,李延年道:「我想得太美了。我以為就算無法得到一世的真心,至少能憑著一時的恩寵得到想要的東西,可玩物的要求隻不過是個笑話罷了。」
衛青靜靜地聽著,道:「你跟皇上提了什麼要求?」
「我對皇上說了弟弟李廣利的事。」自從官府判決之日起,王廣利便恢複本姓,成為李廣利,「希望皇上能看在我伺候他的份上,下個特赦令。就算不能恢複孝廉的頭銜,至少能除了他的倡籍。」李延年停了停,接著道,「可是皇上聽了我的敘說,卻大笑起來。他說:『入了倡籍的孝廉?有趣!真是非常有意思!不知道才子當娼妓究竟會是什麼模樣,把你弟弟也叫進宮來……不,那樣就不夠有趣了,還是下次微服出宮的時候去看看吧。』」
停了停,又道:「皇上絲毫沒有把我的話當真,隻當是十分有趣的奇聞。」
忽然冷笑了下,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光是憑這點,我就可以大罵他昏君。」見衛青皺眉,李延年急急擺手笑道:「哎,你看我都在胡說些什麼呀。我一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人,亂說話,大老爺可千萬要多多包涵啊:」胡亂地作揖,順便吐了下舌頭。看得衛青不禁笑了出來。
李延年輕輕歎道:「就算他確實是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我卻不是那個他願意為之點火的褒姒。」
衛青神色一動,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李延年看在眼中,接著道:「不過,那一位真的是褒姒嗎?我想也許不對,把皇上比作頑童一般的周幽王或許並不合適。皇上是做夢的楚懷王,日日都被夢中的神女丟棄。」
衛青猛抬眼,緊盯住李延年:「你知道些什麼?」
李延年笑起來:「我什麼都不知道,倒是衛大人你的表情告訴我我猜對了。」
衛青不語,神色很是尷尬。
李延年用雙手托住腮幫子,不停地眨巴著眼睛,「衛大人啊,這麼簡單就被我套出話來,你也太不會裝了吧?別人可是官越大裝傻的境界就越高,這樣子你就算能在戰場上活命,恐怕也會在官場上被做掉哦。你看,我好心吧?還特地提醒你。以後可要注意了。」
衛育還是不語。李延年靠近他,歪著頭看他,衛青也調整視線和李延年對視。李延年道:「為什麼不說話?好歹應一聲呀。」
「你說的對。我自然是誠心接受。」
「哎呀?」李延年又眨巴眼,「你不威脅我嗎?」
衛青奇道:「威脅你什麼?」
「比如,『該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該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會長命』之類的。」
衛青笑了:「你從哪兒學來這些話的?」
「很多很多地方。這個月在宮裏就聽了不下一百次,聽的耳朵都怏長繭子了。」李延年用小指挖挖耳朵。
「那你還學不乖?難道非要從我口中聽到同樣的話你才開心?」
「騙你的。其實在第一次被警告後,我就努力沒讓自己聽到第二次了。」
「真的?」
李延年大力點頭:「當然是真的,我很聰明的哦。」然後微笑道:「我隻是很好奇你會不會說同樣的話。我現在放心了。」
「放心什麼?」
「第一,你雖然不夠圓滑,但確實是個值得別人以性命相托的君子。」
衛青笑道:「你太抬舉我了。」然後坐等下文,李延年卻半晌沒說話,衛青不禁道:「既然有第一,那第二呢?」
李延年眨眨眼,笑道:「秘密。『該知道的事要清楚,不該知道的事知道了也不知道。』『太好奇的人都不會長命』哦。」
衛青大笑起來,不再追問。
李延年可以確定的第二條便是:皇上口中那位聲音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故人的來龍去脈,雖然大家或是不知曉或是不願提及,卻並不是什麼知道了便會招來殺身之禍的秘密。因為最有可能知曉並且非常清楚的人——衛青僅僅是吃驚,並沒露出任何惡意。
這個隻要他自己有數就好了,不需要告訴別人。至於為什麼會失口說出什麼「第一」,李延年自己也不知道,這樣的錯誤本是不應該犯的。
也許是因為——衛青是個可以信任的人吧……忽然想起了那天與衛青同來的霍去病,眼角眉梢沒有一點暗色的晴朗少年,他是不是也如衛青一般值得人信任呢?
衛青把李廣利從三春暉帶回了自己家,因此馬車在衛青的長平侯府正門前停下。下了馬車,李延年有些猶豫。
「我這樣身分的人走正門不太好吧。」
衛育道:「你是客人,是正大光明來做客的。」說著扶住他,「來,大大方方地走。」
李延年跟衛青走著,下人們或疑惑或好奇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跟著他,一直到兩人拐進了別院。
衛青終於在大白天同時見到了兄弟二人。四目交接,兩張一模一樣的容顏默默相對。
「哥——」
「我餓了。」李廣利剛出口喚了一聲,就被李延年打斷。
啊?李廣利和衛青一頭霧水。
李延年又道:「我說我餓了,什麼時候開飯?」
衛育道:「我馬上吩咐廚房準備——」
「我不要別人做的飯菜。」李延年道,然後一指李廣利,「你來做。」
「我?」李廣利很驚訝。
「對。做弟弟的為哥哥做一頓飯也是應該的吧?」
「可是……我從來都沒做過飯。」李廣利說的是實話。且不說君子遠庖廚,以前養父母更是隻要他好好讀書,其餘一律都不要他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