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濯彥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久卻也很短暫的夢。在那個夢中他甚至看不到自己,麵前隻有一個模糊的身影,耳畔也隻聽得到那個聲音——
“立刻取出宇文刹體內的定妖釘,否則藍濯天必死無疑!你若要救她,便必先救他!”
此後,這個聲音便一直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仿佛要這般持續下去直至永恒,讓他永遠無法擺脫這類似魔咒的束縛!他不知道這個噩夢究竟是長是短,它究竟是一個永無止境的冗長夢魘,還是一個個隻由一句咒語構成的零碎小夢,如同僧人手中輾轉輪回的佛珠,一顆顆自指間溜過,周而複始,牽引著他那顆倔強的心一步步屈服,陷入某個不可自拔的深淵……
欲要救她,必先救他!欲要救她,必先救他!……
救她?救他?我要救誰?
她是濯天,他又是誰?他……他是……宇文刹!他是一個妖怪!我是上天注定的殺妖之人!可以如此逆天而為嗎?救妖怪……我要……救一個妖怪?我要救他?我該救他嗎?救……濯天……我要救的是濯天!為了濯天,必須救那妖怪!必須救宇文刹!必須!
“嗬嗬……識時務者為俊傑,這是你們這群俗世人類的至理名言!”
當他終於抗拒不住時,夢魘終於高聲大笑起來,一抹臉又變了另一樣貌,與適才猙獰的皮相判若兩人。他欣喜地微笑,並改變了說辭:“不錯,你必須救他!不是你願意與否,而是必須!你聽啊……可否聽得到,你妹妹此時萬般痛苦的啜泣之聲?你傷害宇文刹,也就等於傷害她……所以,倘若你想救她,就必須救他!必須!”
“濯天……我一定要救她!”
他猛地嘶吼起來,吼得撕心裂肺!聲音從唇畔衝殺而出,卻幾乎立即被那陣陣蕩漾之聲淹沒……於是,再一次,他聽不到自己,耳中、腦中、心中……隻聞對方的咒語——
必須!必須!必須!必須!
接下來,又是另一個無盡之夢,隻知開始,卻不知何時結束……
藍濯彥夢到自己在與妖咒搏鬥,那也的的確確是一個妖咒,來自一個紫色血妖的妖咒。他半眯了雙眼,雙唇微翕,不止是在操控咒術,同時也是在報仇。
或許宇文刹是個異類,一個對血煞一見鍾情的異類。而他,也同樣是個異類,一個經曆千年歲月,竟在不知不覺中戀上同伴的異類。血魂無論之於他,或是他,都好似無關緊要,隻是一個救命符的代稱。
刹在他心中一直重於所有。他笑,他便開心;他受傷,他便恨得咬牙切齒,恨得便是要毀天滅地也要替他報這一傷之仇,血債血償!
他偏激,且嗜血;隻是,刹喜歡人間,留戀紅塵,願用千年等待那人出現。於是,他便以慵懶的皮相與漫不經心的微笑掩飾本性,千年居於人間,日日聞那世上極至的肉香,卻要同他一般,平日隻以山中禽獸血肉充饑,偶爾見到幾名‘惡人’方可大開殺戒。其實這人形本就是後天修來,他並不在乎能否擁有,也不覺得這樣貌比血妖披滿毛發的矯健獸軀更為美麗。
隻是,他愛如此,他便也學著去愛。直到藍濯彥出現,他再無法強逼自己,逼自己也去愛上這個人類,一心殺妖的人類!何況,他並不是他的血魂,而是奪命的血煞!
就在昨夜之前,他以為自己從不曾動過凡心,有過所謂‘愛意’。因為就算是麵對彤雲,他的‘血魂’,除了欲念使然,一顆心始終清冷依舊。他以為自己重視刹,隻因他是與自己同時在天地間孕育而出、且千年不曾分離的同伴;不願他先於自己死去,隻緣不想獨自孤單寂寞。
倘若如此繼續下去,大概他還隻會憤恨,而不會痛苦,但刹的那一吻終在千年之後結束了他的懵懂。或許,刹的初衷隻是為了催動妖珠之力,緩解藍濯彥體內的灼燒之痛,可在他看來,那一吻卻是水乳交融,纏綿悱惻到了極至!
他擁了那人並不纖細卻柔韌的腰,那人抓了他光裸的背脊與散落的發絲,混亂中攙雜了刺激到曖昧的血腥之氣,糾纏不清……那根本已不是在救人,甚至不是一個普通的吻,那是本能,相互吸引的本能!
那人未著紅衣,在他懷中卻仍舊如同一團烈焰,帶著平日所不曾露出過的豔!貼合著他的胸膛,吸吮舐咬著他的雙唇,攝取了他魂魄的全部;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幾近爆裂!痛!他從不知,妖的心也可以因情而痛絕至此!
情動。情痛。
情動,覆水難收;情痛,肝腸寸斷!
他是一個妖,一個冷酷狠毒的妖!所以,他要報複!要那人還刹的血,償他的痛!他不僅要用妖咒侵入那人腦中,迷惑他的意識,脅迫他同意為刹取出定妖釘;同時,還要折磨他!讓他恐懼,讓他不知所措,將他的傲慢片片撕碎、扯爛!讓他記起一件事情——
人可以殺妖,妖也可以殺人!而且,比一個人去殺一個妖更加易如反掌!
“藍濯彥,你可萬萬要記好——欲要救她,必先救他!”
最後一次,紫翊念出咒文。隨即收了妖術,在那銀色血妖破門而入之前一抹臉,隱去了布滿毛發、獠牙外露的妖麵,恢複了那張以人類看來俊美無儔的容顏。
不過,對方仍是看到了滿室繚繞的紫色妖霧,嗅到了刺鼻的陰邪之氣。
“紫翊,立刻收了你的妖術!”宇文刹開口,麵色陰霾,雙目泛紅,顯然已是怒不可遏。
“已經收了。”紫翊回答,起身走向那銀妖,“看來,我的妖力終究還是比你弱些啊,刹。我以為已經夠小心,不會被你發現。”
“紫翊,你我在一起已有千年。你的妖氣,我不可能感覺不到。”宇文刹開口,語氣依舊森然沉冷,卻已暗中斂去了凝在指尖的妖力。
如他了解紫翊一般,紫翊也同樣了解他。見他壓下了欲要進攻的殺氣,也就放鬆了緊繃的全身骨肉:“我以為,你是前來與我動手的。”
“我並不希望如此。”宇文刹搖頭歎息。“紫翊,我再說一次,不要逼我!你對我來說是無可替代的同伴。”
“那就讓我繼續陪在你的身旁!繼續,永遠!”紫翊一把鉗住宇文刹的手腕,連自己都在那一瞬聽出了自己的急切。果不其然,一旦認清了心中情愫為何,就再難無欲無求。
“隻要你不再如此處心積慮地傷害他。”
宇文刹望著紫翊開口,紫翊卻知道,此時他心中所望著的影子並不是他……
“我沒有傷他半根寒毛。昨夜我便說了,我隻想要脅藍濯天。隻有如此,藍濯彥才會答應為你取出定妖釘,你也不必白白耗費百年妖力將它逼出。眼下,你承擔不起這麼大的損失,便是一絲一毫也不行!你以為我覺察不出昨夜那場暴雨的動向?就算我們不是仙,無法探測前世未來,卻總還能預感到不祥之兆!那場風暴本來就極為不祥;偏偏此時來的又是一個不祥之人;此人滿身殺氣為了取你性命而來,又是一個不祥!加在一起,等於一夜之間連犯三個太歲,分明是大凶之相!”
紫翊盯住宇文刹,不論是眼,亦或是心,一字一句,生生將他頂了回去,令他無法反駁。就在他以為自己贏了、終於將那銀色妖怪說動的時候,卻發現事實上他根本沒想反駁,因為他心中考慮的根本不是自己,仍是那個人類:“紫翊,我知道你所做一切全是為我著想,但……倘若再有下次,我絕不容你!”
“罷了,罷了,我也不想再和你爭了,隨你去吧。”紫翊拂袖,心中惱火氣結,可麵上笑靨不變。“我已收了妖力,他現在也該醒來了。你先回房中去吧,他一定會答應為你取釘,沒準還會主動提出這個要求。倘若如此,你便接受。因為還有一件事,我若不提醒,倒怕你忘了。你這命中一雙‘血魂’、‘血煞’恰恰也是藍老道一對愛徒,他若知此事,不知又會如何反應,還是早早提防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