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耶?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
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遊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
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而怒,將撲之。楊朱曰:“子無撲矣!子亦猶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訣喻其子。其子誌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製,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蟲替)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宋人有遊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作動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穀而得其鈇,他日複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仗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箸,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