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依依墟裏煙(五)(1)(2 / 3)

更值得揣摩的是,山澗的出口,儼然一張大盤邊沿的小口。向北,後山望去,幾棵古樹呈現在眼前,一棵榕樹,兩棵杜英,三棵橄欖。還有一條徐徐抬升的小山脈。誰都能想象,它是下山的巨龍。而那些古樹,成為巨龍蓬勃的胡須。再看那高翹的龍尾,又是一座山峰,人稱獅子峰,高出虎頭山許多—山頂的岩石,活像獅子頭,慈眉善目,也許接受過某種馴化,一臉斯文。所以它能與龍為友,與虎為伴,億萬年和諧相處,共同守護這個玉盤似的村莊。

起厝於此,後山即是天然屏風,且有古樹、祥龍、雄獅活躍其間,那才叫“山為屏風何須畫”;夜闌更深,側耳傾聽潺潺流水,真可謂“水作琵琶不用彈”,渾然天成,美妙至極。

隻是業主提出的條件很苛刻:共同起蓋,且占一半。但真正的難處還在於擇鄰。

“昔孟母,擇鄰處。”《三字經》裏都這麼寫。“金厝邊,銀鄉裏。”鄉間老人也這麼說。誰不希望自己有個好鄰居?爺爺、父母的想法近乎天真,以為憑自己的善良,能與他人友好相處。於是,達成協議:西頭歸對方起,東頭歸我方起;廳堂由我方負責起,雙方共用。爺爺、父母本想起整個東頭,2直8間。

又遇節外生枝。爺爺的堂侄也來分羹。最終讓出1直,即二官房給他起。爺爺、父母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僅得區區的正官房1直厝地。

起厝是一個艱巨的過程,有許多傳統而神秘的儀式。

首先,請人看地。看地的人是經過慎重選擇的,頗有名氣。他穿長衫,踱方步,東瞧西看,麵帶微笑,站在厝地中央前廳位置,從肩上捋下祈袋,摸出一塊油光鋥亮的寶貝,狀如千年老龜—羅盤。那是他的飯碗,捧在右手上,如握靈珠。盛有大米的祈袋攤在地上,老先生用顫抖的左手把它撫平,放上羅盤。麗日之下,羅盤閃著幽幽的光。老先生圪蹴著,眯起眼睛,左右擺動與羅盤一樣光亮的腦袋,近瞧指針,遠看前方,眺望後山,似乎發現了什麼,稍稍移動羅盤,又瞧瞧,又望望,果斷地說:“就這樣吧。”幾個人圍攏過來,貓在老先生背後,看著羅盤,似懂非懂地點頭,像一群撲食的麻雀,呼嚕散開。預備的兩塊石頭,非同一般,是村裏所能找到的最好石頭—青石。一尺見方。麵上“十”字對分。淡青、光滑、嚴謹、深沉。一塊種在羅盤所測的前廳中心,一塊種在後廳中心,這就叫封針。一座新厝的朝向往往是這樣厘定的。

爺爺塞給老先生一個紅包,紅豔豔,脹鼓鼓。老先生沒有推辭,笑盈盈收下。鄉親們不叫它紅包,習慣叫花彩。花彩是一個別致的詞,看起來巧妙,說起來輕巧,聽起來也新穎。“花”是什麼?在這一語境裏,它是動詞,是發放,是使用;而它並沒有脫離它的本質,還是名詞,像不顯眼的含苞欲放的花蕾,不乏想象因子。而“錢”已被美化,當作彩頭,五彩繽紛,以花朵綻放的方式,或公開分發,或秘密遞交,給予的心花燦爛,收受的也滿懷喜悅。誰也不能低估它的溫柔,不可小看它的能量。老先生笑了。爺爺笑了。父母也笑了。可能都是從未有過的燦爛。而爺爺、父母綻放的心花,看似大麗花般的燦爛,也不乏虛榮。畢竟囊中羞澀啊。那包花彩,腫得匪夷所思。估摸一個人的人生觀、價值觀,觀察他花錢時的表情和動作,那是最最真切的。

請過土地神,安好鎮山符,正式破土動工。鎮山符是一塊揳在工地上的雕刻精致的符牌。符,是古人記錄體驗宇宙氣場的一種標誌,曲線表示陰柔之氣,直線則表示陽剛之氣。它是人類最早的文字,也是中國道家靈修的哲學。暗示,是符的主要功能。符的積極作用,顯而易見。比如交通標記,能給司機以提醒與導向,減少事故發生。過去的鎮山符,與如今工地的安全警示牌相似,不應視為迷信之物。

一串百子炮“劈劈啪啪”響著。

正值隆冬時節,幾乎每天早上都出現霜凍,照樣湧來許多幫工。遠路的,昨天就來。這種互助協作由來已久。援工起厝,是鄉間最普遍的互助,最重要的協作,最可貴的合力。可以說,鄉村的每一座厝,都是親幫親、鄰幫鄰的結果。親戚和鄰裏有的是熱心、勞力、時間。除了看地、打石、做木需要花錢雇請外,其餘的掘土方、開牆基、擔石頭、鋸木板、擔瓦、擔土、擔水、舂牆、煮大鼎飯……全靠幫工。俗話說:“幫工不賺半分錢,隻賺一個腹肚圓。”東家隻管三頓飯,兩次點心;客氣的,再擺兩包廉價的香煙。沒有也罷,誰也不會計較。純粹的義務,地道的奉獻,一幫便是十天半月,甚至更長。

地麵已平,基礎已開,龍門架已揳,石匠正忙於砌基。石匠舉錘的樣子,具有力量之美、曲線之美、勞動之美,酷似一種表演。錘子是八磅錘,錘柄由四五片竹皮合成,並不粘連,修長、柔軟、富有彈性,舉起來,如同體操運動員柔軟的腰肢,自然彎曲。那種模樣,像問號狀的鵝項。它叼著笨重的錘子,在石匠的胸前彎腰,叩甲蟲似的反彈起來,躍過頭頂,落到背後,又從背後反彈起來,躍過頭頂,返回胸前,讓人在輕柔中感受沉重,在沉重中領略輕柔。隨著“剝的”一聲悶響,一塊石頭心花怒放;再一聲悶響,又一塊石頭轟然裂開,濺出帶有火藥味的石屑。地基漸漸長高、延伸,一段古典式的城牆隨之而來。墊底為粗石。隱沒地下,不見天日,無須體麵。上層為青石。拋頭露麵,不得不講求外觀—長方體,統一規格,外表曆經鋼鏨鏨過,“鏗鏘鏗鏘”,星星點點,韻腳細密。對於這一工藝,人們的叫法很特別:洗石。慈母似的,為自己的孩子洗浴。好比石磨,明明是打出來的,鄉親從不用“打”字,也不用“鏨”字,而用風馬牛不相及的“洗”字,軟綿綿的,叫洗石磨。細心洗過的每一塊石頭,整齊、端莊、濕潤、細致、清麗、碧玉一般,正是“有心雕石石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