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4章 依依墟裏煙(五)(1)(1 / 3)

夢巢

作為一個男人,平生若能起一座新厝,哪怕是像樣的兩三間,可讓家人安居,就算有大本事,有資本支撐臉麵,便可在眾人麵前抬得起頭、說得上話了。

“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而存。”《宅經》裏這麼說。

每一座新厝都是勤勞與節儉的碩果,都是夢想與光榮的佳構。

老家原有幾間木厝,作為兩三百年祖厝的一部分,老舊,陰暗,充滿醭味,姑且不說。最糟糕的是低矮—鑽入二層,頭會碰到瓦頂;最無奈的是狹小—每間不足九十平方尺。規模不大的祖厝聚居的人卻不少。我們猶如陷身於眾多黑臉噪鶥大鬧黃昏的樹林,嘈雜、髒亂。

“人之不能無屋,猶體之不能無衣。”起幾間新厝,離開那蝸居,爺爺、父母夢寐以求。

而起厝,它與娶親、生囝,並稱人生三大事,對於純粹種田的人來說,談何容易。作為一個男人,平生若能起一座新厝,哪怕是像樣的兩三間,可讓家人安居,就算有大本事,有資本支撐臉麵,便可在眾人麵前抬得起頭、說得上話了。

乍暖還寒的1962年初春,剛剛結束“三年困難時期”,從大躍進食堂掙紮出來的爺爺、父母,與其他鄉親一樣,軟蔫蔫的,活像被嚴霜打過的芥菜,渾身無力,走路發飄,類似失重。隨著食堂的散夥,勞動力也解放了,如同爆箍的木桶,生產之事無人管理。人們愛種什麼,就種什麼;要種多少,就種多少。這倒讓爺爺、父母望見新生活的曙光。

稍稍恢複體能的爺爺、父親,似乎有使不完的勁,總想把所有的力氣,統統變成起厝所需的錢穀和木材。爺爺與父親之間,似乎有過默契。爺爺負責種水稻、壓番薯,力爭多收糧食。起一座新厝,需要很多幫工,援助很長時間,吃掉很多糧食;沒有充足的糧食儲備,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年近花甲的爺爺起早摸黑,趕完自家的農活後,又憑借他的好體格、好人緣、好手藝,去給別人犁田、布田,賺工錢。父親則參加副業隊,上山伐木,積累工分;收工時,無論多累、多餓,天多黑,路多遠,都要扛一棵杉木回家。加上另外砍伐的柱子和大梁,估計夠起兩直土厝。身懷六甲的母親,一邊忙於家務,拉扯兩個年幼的哥哥,一邊養豬養雞養鴨,既為換油鹽應酬人情,更為襄助爺爺、父親一臂之力。

勤是搖錢樹,儉是聚寶盆。沒有進過學堂的爺爺、父母也深諳此道,把節儉落實到生活的每一個細節,甚至刪去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內容,好比一顆發蔫的檸檬,使剛剛舒展的日子又恢複原狀。最容易的節儉是縮食。掛在心頭日夜撥拉的算盤,最先算計的也是肚子。應該說,作為爺爺、父母的目光是幸福的,經常看見又鮮又大又便宜的鯷魚、帶魚、鱸魚、黃瓜魚、白刀魚、馬鮫魚……而作為他們的肚子又是可憐的,從來沒有享受過海味。

唯一能給他們帶來油腥的機會,是那些短暫的年節。最為醒目的標誌是豬肉,一刀豬肉。過年多幾斤。一般節日,他們說服自己的嘴巴和肚子,忍,忍,再忍—偶爾拎一刀豬肉回家,也做了巧妙處理—保留敬奉神明與祖先的形式和誠意,削減重量,隻買一小刀,頂多兩斤—還是次等的五花肉。敬奉之後,每人嚐一點,大部分留著充當油料—切成小片,大約三個指頭那麼寬,埋入鹽罐保存。炒菜時,搛出一片,放入鼎裏,吱溜兩圈,哄騙生澀的鼎底,哄騙久違肉味的嘴巴。那時,民風純樸,人們重聲譽,講誠信,即使素不相識,也願賒賬。常有屠戶擔著豬肉,走村串戶,歡迎打賒。屠戶見父母誠實,常常費盡口舌,鼓動打賒,父母則感到難為情,一邊推辭,一邊溜走。有的屠戶幹脆剁下一刀肉,掛於門搭,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走了之。父母像被遭到誣賴似的,火速回頭,解下豬肉,猛追過去,扔回屠戶筥內。

父親唯一的雅興,晚飯前後小飲幾杯自釀紅酒,也戒掉;偶爾買一包五分錢的“豐產”,過過煙癮,也改為自產自卷的喇叭煙。

衣著更是節省。在爺爺、父母身上,幾乎分不清春夏,看不見秋冬;一年四季,要麼一身粗布藍,要麼一襲龍頭青,沒有色彩,沒有厚薄,沒有冷暖,隻是一重極低廉的布。上山、下田如此,出門、居家亦然。何止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鞋也是自製的,夏秋趿木屐,春冬穿布鞋。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木材已備齊。穀子破天荒收成11擔。錢也有一些。眼下最愁的是厝地。本來土地是村裏最不缺的東西,卻使許多要起厝的人犯愁。選這兒,有人反對,說妨礙他們的風水;選那兒,有人推諉,說留著自用。鄰裏糾紛大多引發於厝地,所謂的風水之爭。爺爺看中的那塊厝地,是許多人覬覦的寶地。站在那裏環顧一周,對於它的好處,誰都能道出若幹。按照假想中新厝的坐落,向南,向厝前望去,平疇千頃,田邊上的山巒,酷似半睡半醒的老虎。那是形神兼備的虎頭山。向東望去,有托起日頭的高山,更有祥龍般蜿蜒而下的山澗,迤邐西出,揮手於村尾。向西望去,四周連綿起伏的山巒,張開雙臂,盛情擁抱村莊,以生動的肢體語言,為村名作出形象的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