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像紛紜中,他發現了一個人,此人三十上下,做商人打扮,操寧波口音,精明靈活,肯定是個經商的行家裏手。“阿拉甬人善賈”,寧波如同紹興出師爺一般地“盛產”精明的商人。這是個理想的對象,經有意地不露聲色的探詢,得知此人姓王名東園,係張崇新醬園的推銷員。張崇新醬園的老板張逸雲擁有十幾個醬園,資金可謂雄厚,他本人又是出身於書香門第,中過舉,頭腦靈活,聲譽甚佳,為人寬厚熱忱,正派有識,實是吳蘊初欲尋的理想合夥人。他不急於去麵見這位老板,而是要通過那位精明熱情的善賈的寧波王東園來做中介。於是,他有意地跟著王東園進了“聚豐園”。
這是1923年春天的一天,上海的春光是宜人的,而今天又格外地天朗氣清,惠風和暢,聚豐園雖不太大卻是以雅著稱的飯莊。天氣好,環境雅,人們自是心情格外舒暢。
有關文章記述了他和王東園的相識。吳蘊初選了個距王東園不遠的桌子坐定後,丟出兩角銀幣,要了兩菜一湯一碗飯,“食公之意,不在吃”,他有意地端起湯來喝了一口,在嘴中誇大地品了品,再有意加大動作地搖搖頭,微皺一皺眉,便掏出了隨身攜帶的小瓶,招搖地高高舉起,緩緩地抖了兩抖,幾點不易為人察覺的粉末落入湯中。以眼角餘光他瞥見這些舉動已引起幾個人的好奇:這位相貌老成文靜、衣著整潔不似江湖術士的先生在弄什麼玄虛?
好,取得良效,吳蘊初這才不慌不忙地端起湯碗淺嚐了一口後,便大口地喝了起來,喝了兩口後,又啜嘴咋舌大有其味美不勝收之概。
同桌對麵的一年輕人忍不住好奇,便開口問道:
“喂,儂往湯裏做了啥法,好香啊?”
吳蘊初笑而不答,將那魔法無邊的小瓶,對準那年輕人的湯碗抖了抖,而後說:
“儂阿品品看!”
年輕人卻起了疑心,怕這位表相斯文的人乘機給他下上什麼毒藥,拒不肯一嚐。
這一切自然落入了精明的王東園眼中,他深信這位斯文的先生不會害人,也深知在這大庭廣眾中也沒人敢無端害人,便湊上去要嚐一嚐。待喝了一口吳蘊初的湯後,品了品滋味,不禁脫口叫道:
“好!好!好味道——你再買一碗吧,阿拉付錢,這碗就歸阿拉吧!”
吳蘊初說:
“先生何必客氣,再來一碗歸你,我給你放點兒這東西就是。”
王東園移桌相就,喝著吳蘊初給他兌好的湯,讚不絕口,當得知這位先生就是吳蘊初後,恍然地叫道:
“怪不得,怪不得!先生就是熾昌的吳廠長,有名的化學家,久聞,久仰!是阿拉有眼不識泰山,先生見諒,先生見諒!”
一番遜讓後,王東園又報上姓名,說:
“是先生研究得與“味之素”一樣的東西吧?何不辦一個工廠?”
吳蘊初點頭說:
“你很識貨!這正是我研究的足可與“味之素”抗衡的東西,我也正是想用這東西將日本的“味之素”擠出去,將他們賺去咱們的白花花的銀子奪回來!”
王東園聽了連聲叫好,在得知吳蘊初尚缺乏資金後,主動提出介紹他的老板張逸雲與吳蘊初合作。
王東園是位辦事功效很高的人,張逸雲也是個爽快的業主,第二天便約了吳蘊初仍在聚豐園中相見。有關資料記載,他們這次聚會是這樣的:賓主相見,略事寒暄,兩個飽學的讀書人又極為投合,便已一見如故了。張逸雲起身攔住欲叫菜的吳蘊初說:
“今天咱倆誰也別請誰,合夥作東:我出飯菜,你出調料,公平合作如何?”
吳蘊初開懷大笑。
嚐過經吳蘊初加料的湯後,張逸雲喜形於色,連讚此品絕不稍遜於“味之素”,吳蘊初更是興奮異常,說:
“您使我相信,我的實驗目的是達到了,至於更大的目的,就需要先生您支持了!”
張逸雲正色道:
“吳先生,我輩讀書人豈不知民族興亡的道理?您有話盡管直說吧,可是要阿拉合作?”
待吳蘊初點頭後,又道:
“阿拉出錢,你出技術經營就是,你開口吧,先要好多?”
吳蘊初說:
“就請先出五千銀洋吧!”
於是,兩下裏相見恨晚,一拍即合,決定共辦一個生產如同“味之素”一般的調味品廠。
第一步資金到位,兩東主便議起了廠名與品名。
一個企業及其產品的名稱也是重要的經營要素,不僅關係到是否吉祥,更重要的是響亮與否的市場心理效應,關係自是重大。因此吳、張二人研究得十分認真,而張逸雲則於此事甘為參謀,很是尊重吳蘊初,吳蘊初也不負其望,名字起得甚合其意。先是產品的名稱,吳蘊初經過一番熟慮後,說:
“阿拉以為,國人素以‘精’字來名狀上品,最美好的稱‘精華’,最上乘的稱‘精品’,最香的香水稱‘香水精’,最甜的東西叫‘糖精’,咱們的東西不愧為‘精’,故也取這個“精”字;另外,本品是為了調味之精品,而日貨又以‘味之素’通行市場已久,用一‘味’字,不僅道出其用,也可搭上‘味之素’,因利乘便,兄以為以‘味精’名之如何?”
張逸雲點頭稱是,連說:
“好!好!既與日貨搭上界,利於銷售,又獨具一格,使人一聞便知為調味精品,便思精美之味,是極!是極!”
吳蘊初欣慰地呷了口茶,緩緩地放下杯子說:
“這‘味精’二字,又使我產生了一些遐想:它是提煉自植物蛋白,是素的,卻兼有鮮肉之美。佛門之徒,食素已慣,必更喜歡,樂於享用。佛在天堂,供佛所用的珍饈美味自也多集中於天堂之上,天上的廚當為世人信佛吃素人向往的庖廚。咱們的廠子就叫它‘天廚’好了,進了咱們廠子,就使人如入天上的庖廚,不待功果圓滿,就可享得天上的美味!並且將商標也與佛門搭起界來,采用佛手為圖,張兄以為如何!”
張逸雲拍掌稱絕道:
“妙極!妙極!你何止是位大化學家,簡直也是位大學問家,鄙人望塵莫及,這‘天廚’可太妙了!佛手禦天廚,令人向往不已,放心,放心,有您這等高才,阿拉堅信天廚味精廠一定辦得成人間天廚!”
繼而,吳蘊初連產品的包裝裝潢也設計出來了,他說:
“‘味之素’是享譽已久的商品,抄襲一點它裝潢的長處亦無不可。比方那分裝的小瓶子,看上去薄薄的偏偏的,不僅雅觀,也似很有容量,其實容量並不大,是大為可取的。至於外觀色調,即著佛氣,則應以素雅為主色調,藍黃二色就是淨素的標誌,可作為淨界上氣的象征,以為商品包裝的基本色調。”
張逸雲自也讚同。
大事已就,吳蘊初便四處緊張地籌備。很快,在唐家灣藍維靄路(今肇周路)的福源裏租了兩間房子,緊接著又迅速購置齊全並安放好儀器。一切因陋就簡,於聚豐園奇會後不到兩個月,即1923年夏初,就開工生產了。由吳蘊初夫婦共同上陣把關、主持,雇了七八個工人參與勞務協助,完全是家庭手工生產規模,月產味精500磅左右。然而,這個廠房低小,設備簡陋,從業人員很少的家庭手工業型的企業,卻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生產味精的廠家,不僅首創,填補了產業的空白,具有不可泯滅的曆史意義,而且正是它,就憑著那近於原始的生產手段,極小的規模,硬是將曆史長久、設備精良、生產手段先進的日商“味之素”擊敗在腳下!
味精之所以能在市場上很快地強過“味之素”,有其兩大原因:一是成本作用,二是心理效應。
天廚佛手牌味精是從麵筋中提取的,而日本的“味之素”則是由魚類、大豆及其他蛋白質中提取的。相比之下,味精後來居上,成本本來相對為低是一個重要原因。再加上又得了個近水樓台的便宜。紡織業也需要麵粉,而所取點不同,織布漿紗主要所需是麵粉中的澱粉部分,麵筋則變成了紡織廠的處理餘品,自然價格更低。而上海這個最早的通商大埠,紡織業不但興辦得早,而且廠家也越來越多,收購起來極為方便且價格極低。又是就產就銷運費微乎其微,而“味之素”則須越國跨海,無異又拉大了成本差。在質量相當的情況下,價格是競爭的最重要手段,成本低自具極大的天然優勢,降價競爭的結果,成本高的一方一旦被迫將價格降到成本線以下,如無特殊原因,勢必被迫自動退出市場。這也從另一角度說明,先進與落後隻是相對的,是受時間參數製約的。一時的先進,如不再接再厲,不斷更新,拘泥於保守,隨著時間的推移,必導致後來居上,先進反而成了包袱。從中也可以看出吳蘊初的曆史作用。
心理效應,一是具備了國人當時因備受到列強侵害,對列強,並因列強而及洋貨,所產生的逆反心理的普遍的現實作用;二是吳蘊初匠心獨運的廠名、品名及商標的聽覺與形象作用及廣告作用。張逸雲於味精廠開業之初,便將新產品佛手牌味精移到門麵好、信譽高、曆史久的張崇新醬園一並銷售,在他那福建路臨街的大門臉上幾乎貼滿了彩色斑斕、令人醒目的廣告:“天廚味精,鮮美絕倫”;“質地淨素,庖廚必備”;“天廚味精,完全國貨”……王東園又是位很出色的“公關人員”,眼光敏銳,機變靈活,每天幾乎一刻不停地駕著一輛小彩車,作著生動活潑極為吸引人的宣傳。小車上插著五彩繽紛的小旗,旗光閃動間是一條醒目的標語式廣告:“天廚味精,勝過日本的‘味之素’”。車行時緩時停,廣告聲卻一刻不斷,後麵還跟了幾個敲鑼打鼓吹喇叭的人,大助聲威。王東園用他那甜而亮的寧波腔誘人地喊著:“天廚味精,天廚味精,佛家妙品,人間享用!”“國貨味精,國貨味精,完全國貨,與洋貨不同!”“超過‘味之素’,價格更公平,不信您就嚐,一嚐保相中!”……
每日價醬園前、小車旁總是觀者如堵,議論紛紛:“這味精可是新貨色,是不是能和‘味之素’一樣?”“嚐嚐,嚐嚐,反正用不了幾個錢,好了就買麼!”“總是國貨嘛,就算差點,比吃洋人的肚裏也舒服!”
一嚐,果如宣傳的一般。物又美,價又廉,還是國貨。吳蘊初又根據用戶對新產品難免疑慮的心理,將工廠廠址,特別是采用的原料公諸於眾。麵裏取的嘛,可以去看看,不會有毒的!打消了某些人的疑慮,並澄清了某些別有用心者製造的輿論,誰還犯傻不買味精去買“味之素”,500磅當即供不應求。
張逸雲是很有眼光的,他看準了味精是大有前途的新產品,可沒料到經營情況會這麼好,市場的越來越大的需求,已使得那憑家庭手工業式經營月產500磅的小天廚遠遠不能適應了。於是張逸雲便向吳蘊初提出了增加資本,擴大生產的建議。吳蘊初是沒有錢的,張逸雲一時也拿不出更多的錢,於是便在張逸雲建議與主持下集成10股,每股5000,資金增至5萬元,較原資金擴大了10倍,辦成了合股公司。很快,張逸雲就拿出了集股方案:張逸雲總攬8股,其中,他本人4股,他的親友4股:李雲書、鄭讚臣、王東園、陳甄甫各一股;餘下的兩股是大東工業原料公司的老板一股,吳蘊初一股。
集股,符合吳蘊初擴大實業的願望,自是很讚成的,然而將他算成了一股,他的那5000元的股金又去哪兒籌措呢,殊不知,張逸雲早有了安排。
說辦就辦,張逸雲頭一天公布了集股方案,第二天就在其家中的會客室召開了第一次股東會議。這距離天廚正式開工隻有兩個多月,正值吳蘊初32歲生日到來之前的幾天的1923年8月。
會上經討論議定對吳蘊初的待遇是:一、一次性償付發明費兩千元;二、每生產一磅味精,提取發明費一角;三、負責味精生產,與總經理享受同等紅利待遇。
議定後,張逸雲說出了他的打算:
“蘊初的兩千元研究費就不支付,算作他的股金了。”
又轉對吳蘊初說:
“你不是還欠3000股金麼?叫我家老三拜你為先生,學技術,由我來出那其餘的3000,就算拜師費了。”
張逸雲可謂精明而且重義,識大局,善團結,不計小利,對吳蘊初甚為重視也甚為關照,兩人自是交成莫逆,配合默契,實為實業之幸!
會上還商定了合股公司的上層人選:張逸雲為總經理;吳蘊初為經理兼技師,主持業務與廠務;王東園為營業經理。
公司組成後,立即向上海商標局辦了“味精”專用名稱與佛手商標的注冊手續,一邊生產,一邊擴大廠房,沒多久便在上海新橋路租得台州公所的寄柩所房屋十間,作為粗製工場;另租了三北煙草公司在菜市路(今順昌路)的舊址,作為精製工場和辦公室,並相應地添置了設備。如此一來,天廚味精廠已由兩間簡陋小屋擴展為一百多間廠房,十餘部各種機器的工廠。莫說是味精生產的全國獨一處,即在全國的調味工業中也算得最大的廠家之一了。轉眼間就到了1924年。
這一年由於列強的貨物不但已恢複了一次大戰前的水平,而且均有過之,在大量洋貨的傾軋下,民族企業多數苦苦掙紮,而軍閥間第二次直奉戰爭又給交通與工農業直接造成了嚴重危害,原料,產品運輸困難,惟獨天廚味精廠一枝獨秀。它不但沒被洶湧而來的洋貨衝垮,而且衝垮了洋貨。由於前麵交代過的成本、心理效應等競爭優勢,逼得日本“味之素”節節敗退,難以招架,在多種洋貨逞凶、眾多民族企業屈辱中,獨爭了一口氣,反敗為勝,大快人心!
這一年年產量由初建一年的兩千多公斤飛快地翻了兩番多,達到了9000公斤。轉年,1925年,因有了聲勢浩大的五卅運動相助,日貨更受抵製,本來無力與味精競爭的“味之素”更趨頹萎,連南洋的華僑也棄日貨“味之素”,改用了國貨味精,進入了“天廚”。佛手牌味精不但打入了南洋各國市場,而且很快就成了該市場的緊俏商品。產量也因之較1924又翻了一番!直到1928年,幾乎是年年翻一番,產量自1924年起翻了近5番。此間,每年除扣除公積金外分紅兩次,每次一股得銀洋1.75萬元,總經理和經理尚有額外所得,須知1923年秋集資時,每股才是5000元哪!事業如此之興旺,經營如此之紅火,莫說較那些艱苦掙紮的企業,就是當時的整個工商界也是很少見的。豈不令股東們額手稱慶,國人拍手稱快?
盡管產量大幅度成倍增長,仍是供不應求,而滯銷於一隅猶如困獸的“味之素”,由於無人問津,隻急得經銷商們如坐針氈,惶惶不可終日。天廚就乘機派出人去私下裏壓價收購,再集中在一個亭子間裏改換成味精的包裝,投放市場。
日商多少年來都已慣於以居高臨下的優勢與海關等特權雄跨中國這個廣大而優厚的市場,盡情地攫取,如今一旦被味精將其“味之素”擊得狼狽不堪,如何能不又急又氣?氣急之下,又采用了他們一貫的霸道野蠻手法,雞蛋裏挑骨頭,硬是牽強附會地將天廚產品的名稱“味精”說成是由他們曾做過的“味之素”廣告詞中“調味精粉”中截取下來的,於是抓住這根稻草由日商鈴本株式會社出麵通過日本駐華大使館向中國商標局提出了“抗議”,要求取消天廚廠味精商標的專用名注冊,企圖以此破壞味精的聲譽。迫得天廚隻好派營業經理王東園攜上重金赴北京去打官司。
王東園不愧公關老手,天廚又不惜重金,再加上任何腐朽政府中都會有民族良知未泯者在,這場官司總算打贏了。與氣勢咄咄逼人的日商打贏了官司,也是天廚的一次揚中華之威的貢獻。更大的貢獻,則是1926年的專利申請。
1926年,張逸雲與吳蘊初決定將味精製作方法公開,以做發向歐美行銷的準備,便決定向美、英、法等國申請專利,也取得了這個權利。這是我國化工業產品獲得國際專利的首例,自然也增了國威,其意義是很重大的。這也正是吳蘊初、張逸雲所追求的根本目的。從吳蘊初本人來說,也應被視為對我國化學工業的重大貢獻。
他靠他的奮鬥,孜孜不倦的目標追求,終於將國人從飲食上以及精神上請入了“天廚”。這貢獻,人們自然不會忘懷。
天廚的令人目眩的大發展勢如破竹,僅5年多一點的時間,就由一個極簡陋、資金隻5000元的家庭手工式的默默無聞的作坊,一躍而變成了資金雄厚名震全國乃至載譽南洋的大型化工企業,而迅猛的發展勢頭仍不稍減,因而,到了1928年冬,各股東都覺得原來的合夥結構形式,已跟不上甚至限製了發展要求,於是一致決議將天廚廠改為無限公司,增資十萬元。由於產品產量的激增,僅靠各紡織廠家的麵筋已大大供不應求,在吳蘊初的主張下,他們訂購了加拿大小麥,因為加拿大小麥麵筋含量高達百分之六十。為適應生產能力的發展,他們將原租用的菜市場地皮買了下來,拆除舊房,重新建起了鋼筋混凝土樓房,並在瞿真人路也蓋了新廠房,增設了澱粉車間,製造澱粉、糊精、葡萄糖、醬色等供應市場,增加了一份附屬企業,而澱粉車間的副產品麵筋卻正可補充市場供應之不足,一舉兩得。
天廚廠終於變成了大廠,為它的股東們,特別是為吳蘊初創造了可貴的財富。說可貴,就因為這些財富到了吳蘊初的手裏又發揮了可貴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