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省城的人,態度到底不同,顧盼也大大方方,隨隨便便的。
吳鴻把他送行的點心取了出來,伍大嫂一定不肯收,他說:“已經買來了,難道叫我帶回自己吃嗎?”估著給她放在轎子的坐凳下。
他們還在談講,轎夫卻催起來了說:“挑子已走了好久!太陽這樣大了!趕幾裏路再歇氣罷!”
他遂向伍平道:“我總之是要來的,如其你們那裏有啥子好機緣,通個信跟我。”
伍大嫂則再三托他向郝又三道謝。並說她在雅州等吳鴻,望他能夠早點去。
三乘轎子走到轉彎處,不見了,吳鴻才把眼光移到蔚藍的天上,說道:“這個有意思的女人也走了!”
他進城後,本想去找郝又三的。繼而一想,沒味沒味。郝又三同自己那樣的氣味不投,隻管謙和,而神情上總擺出一種有身份的模樣。尤其是他兩個妹子,對自己太不好了。小的個不懂事,還可原諒,大的個就豈有此理,眼睛裏隻瞧著有身份的人,見了姓蘇的,就那樣失神落智。“哼!啥子官家小姐,就了不起了!我吳鴻要是家務好點,爺老子也做過官,還不是溜了洋了,還不是得人湊和了。論品貌,就比姓蘇的強,隻不過現在還沒有得時,落到難在,他媽的就睬都不睬我!其實,她又好美啦,像她那樣的女人,成都省也多得很!等我姓吳的得了勢,有了錢,你看,要不使她眼紅得像我現在一樣,失悔不該不睬我,我連吳字都不姓了!……”
他悶悶的亂走了一會,似乎走到一個熟悉地方,注意一看,方認出是南打金街十三號。
“啊!又走到這裏來了!管他的,進去看看,要是玉表弟回來,也可解解悶。那娃兒才真正是個美人哩!可惜我不像黃昌邦!”
先看一看左邊獨院,門已著房主落了鎖。想來,新佃戶總有好幾個月才能招著的。
推開右邊獨院的門,王中立正同他老婆在堂屋裏吃飯。
兩個人歡然的招呼他道:“沒吃飯罷?來,來,來!添一雙筷子!”
依然是幹炒黃豆芽,韭菜炒豆腐幹,豌豆湯,他舅母說:“太沒有菜了,你等一等,我去炒盤蛋來。”
他自然要阻擋,而女主人卻非炒不可。
等炒蛋時,他問舅舅,念玉表弟回來了不曾?
王中立歎了一口氣道:“這娃兒,簡直拿跟你舅母害了!姑息養奸,這句古話,真有道理。論你表弟,聰聰俊俊,本可以讀書學好的。我本不望他咋個有出息,隻求當個師爺也算是上等人。偏偏不學好,偏偏愛同一般壞朋友鬼混。如今世道,還有啥子好人?像那樣的娃兒,不越鬧越下流,我才不肯信哩!可是你舅母反而得意,以為兒子常常同朋友在外頭,就跟祖宗爭了光似的,不惟不說不管,還稱讚他有出息,還勒住我不許開口。我有時實在看不過了,稍稍說兩句,她就潑起來了,潑到你頭痛,並且一潑就是幾天,把我王家的祖宗都拿跟她罵完了。我已是望六之年的人了,那裏有精神同她鬧!隻好讓她!隻好連兒子都不管了!讓他去喪德!去飄流浪蕩!這回說是跟朋友到自流井耍去了,自流井是啥子好地方?朋友又是啥子好朋友?其間的文章,就不必說了。唉!這都是家運啦!……”
王奶奶端了一盤黃澄澄的炒嫩雞蛋出來了,大家又盛了飯。
王中立話頭一轉道:“現在新名詞說的社會,社會大概就指的世道罷?也就壞得不堪!我們就說成都,像你父親以前,挑著擔子來省做生意的時候,那是咋樣的好法!門門的生意都興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熱鬧時真熱鬧!清靜時真清靜!洋貨鋪子,隻有兩家。也不講穿,也不講吃。做身衣裳,穿到補了又補,也沒有人笑你。男的出門做事,女的總是躲在家裏,大家也曉得過日子,也曉得省儉,像我以前教書,一年不過七十吊錢,現在之有幾個吃飯錢,通是那時積攢下來的。但我們那時過得也並不苦,還不是吃茶看戲,打紙牌,過年時聽聽洋琴,聽聽評書?大家會著,總是作揖請安的,極有規矩。也信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