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1章(1 / 3)

吳鴻在伍大嫂他們走的那早晨,絕早就向所裏請了個假,托朋友代教著操,他便趕到距南門城二裏多路的武侯祠來。

太陽在濛霧中紅得同鮮血一樣,顯示出它今天有把行人曬到不能忍受的威力。田裏正是快要插秧時候,隔不上幾塊水田,便見得著穿得很襤褸的精壯農夫,兩條黑黃而粗糙的腿,陷在很深的爛泥裏,右手掌著犁耙,左手牽著牛繩,吆喝著跟前的灰色大水牛,努力耙那已經犁了起來的油黑色肥沃的水田。

催耕鳥在樹林裏“快黃快割”的喚著。武侯祠叢林裏,更有許多黃鶯,已經啼到“桃子半邊紅”了。

站在祠門口,向南一望。半裏路外,是勸業道周孝懷新近開辦的農事試驗場。裏麵有整齊的農舍,有整齊的樹秧,有整齊的菜畦,有新式的暖花室,有最近才由外洋花了大錢運回,以備研究改良羊種的美利奴羊的漂亮羊圈,還有稀奇古怪,不知何名,不知何用的外國植物。

接著試驗場,便是市街的背麵,無一家的泥壁不是爛的,無一家房屋的瓦片不是零落破碎的,無一家的後門外不是汙泥成淖,擺著若幹破爛不中用的家具,而所養的豬,則在其間遊來遊去,用它的粗而短的嘴筒到處拱著泥土,尋找可吃的東西,簷口邊,則總有一竿五顏六色的破衣服,高高的撐在晨曦中。

向西則是鋸齒般的雉堞,隱約於半裏之外竹樹影中。向東則是綿長彎曲的大路,長伸在一望無涯的田野當中。

這路,是他一年半之前走過兩天的程途,於好多處的農莊房舍,還仿佛記得。他不禁想到故鄉,故鄉是那樣的寂寥,那樣的無趣,但是故鄉中卻沒有引人煩惱的事物,更沒有把人害得不能安睡的女人。

武侯祠大門外有兩間草房,也賣茶,也賣草鞋,也賣豆腐幹與燒酒。

他隻泡了一碗茶,坐在臨大路一張桌子的上方,正對著從試驗場旁邊伸過來的塵土積有幾寸厚的大路。

路上行人以及馱東西的牛馬,是那樣的多,上長路載有行李的轎子,也漸漸有來的了。

他看清楚了,中間有一乘二人轎子,轎簾是搭起的,露出一個孩子的頭,孩子後麵,正是他特來相送的伍大嫂。

他遂站了起來,走到路邊等著。轎子相距四丈遠時,伍安生已喊了起來道:“吳先生!那不是吳先生?”

伍大嫂也把頭伸在孩子肩頭上笑著道:“你還來送我們。真太承情了!”

轎子落了下來,伍太婆與伍平的轎子也到了,都落在路邊。伍平笑著,連連打拱道:“吳哥,太多禮了!”

大家在一張桌上坐下,都泡了茶。在城外,男女是可以同坐吃茶,並沒有人詫異的。

伍大嫂因為上長路,已把鬅頭改梳成一個緊揪揪的把子頭,露出肥大的兩耳,露出窄而帶尖的額腦,也沒有搽脂粉,臉色也白,卻白得有點帶青。

吳鴻因為前天曾仔細看過郝香芸,此刻對於伍大嫂,更加注意了。

她的眼睛,到底不錯,也那麼尖長,也那麼黑白分明,也那麼滴溜溜的亂轉,也那麼又能夠笑,又能夠愁,又能夠怒;而且睫毛還更長更濃,而且眉毛更細更彎,並且如此的活動,它能夠跟著說話時的態度,自自然然的分合高下,眉梢骨隻管有點高吊。大概她最能引人,而使人一見便永久不能忘記,而使人與之相處較久,便油油然不忍舍去的,她這眉眼就頂有關係了。大概她比郝香芸高的,也在此,雖然已是三十歲的中年婦人。

她這幾天更瘦了些,鼻子更尖了,兩頰更凹了進去,兩邊顴骨顯得更大,下頦顯得更突,這已不能與郝香芸比並了。尤其不能比而刻畫出她的年齡,以及她境遇之劣的,除了眼角上的粗魚尾,除了額腦上的皺紋,還有那粗糙的肌膚,還有那蔓延的雀斑。聲氣也不那麼清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