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人物設計盡管是群像譜,但一點也不難看出喬花是作者很花心思塑造的形象,這是一個漂亮性感的盲女,一個有情有義有渴望的母性象征,言語不多的外表下藏著對幸福毅然決然的向往,可以受傷,不能受辱,可以身處底層,不可心靈低下,可以不求回報,不可有恩不報,她對曹一木的“以身相報”幾乎是挖空了心思,她知道曹一木在清醒時會斷然拒絕這種報答,她就製造了一個讓曹一木在接受自己按摩後舒服享受的沉睡機會,再把自己“獻出來”,在兩年前閱讀小說的第一稿時,我並不以為這是可以成立的,還跟朋友說起過這段華彩刻意了、牽強了。當今年第二次閱讀時,其中的情節鋪墊和感情邏輯顯然被重新仔細梳理,順了很多,有了“魅”氣,有了可以相融的欲望,很多描寫是很能誘惑閱讀的,比如,喬花主張不要開燈,因為對她而言,開不開燈世界的顏色都是一樣的,這是特殊身份的必然。但對閱讀者來說,兩個身心亢奮的年輕人處在黑暗的房間裏,還能彼此聞到對方具有性別身份的氣息,這時對他們之間的發展已經充滿假設。而當他們之間的高潮情節居然是以一種讓人不可想象的方式(曹一木沉睡中)發生時,幾乎不由分說就掉進了這個激烈的陷阱,這個陷阱可以說就是作者最成功的閱讀誘惑。
在串故事的人物曹一木背後,一開始就有一個現代生活的影子,他有一位很有話緣的網友“花淚”,這縷信息若隱若現,透露的是現代生活遞交過來的公平觸須,在誰也沒見過誰的世界裏,有一種隱約的平等,我們會自然地以為這道觸須的後麵僅僅是一縷散不開的標誌性氣息。不料這縷氣息最後竟成為一條神秘的線索,一直躲在後麵的網友“花淚”以真名“華蕾”現身、以團圓的方式現身、以愛情的方式現身,故事突然從層疊的焦慮變得溫暖、欣慰,這時才明白,這條線索才是作者的理想,這個場麵才是常態的渴望,兩個隔著霧靄的人撥開朦朧,把手握在了一起,這不就是我們都希望的麼?人必須從自己潛藏的角落走進可視的舞台,這才是應有的生活。對誰都一樣。對平等的渴望首先是能坦然地麵對自己,坦然才會帶來平等。
心鋼也是這樣坦然麵對自己的。因為出生時器械傷害,他行動說話都不方便,出行時(尤其是下山、下樓時)如有需要,他會大方地說聲“扶我一下”,吃飯時會跟身邊的人說“幫我夾點那個……”。盡管知情者大都會主動留意這種“攙扶”,但難免會有大意疏忽的時候,但當我們麵對心鋼的坦然時,我們也坦然起來。這讓我覺得生活的正常。
是的,正常。
正常地認識生活是生活的必須,但有時偏偏就做不到,或者你身處謬誤中還以為自己正常,這大概是因為一開始的認識觀就是錯的。在斯賓諾莎的方法論體係裏,觀念先於方法,觀念決定方法,錯誤的觀念帶來錯誤的方法,錯誤的方法必將錯誤地認識世界。
很慶幸,我能正常地認識這個世界。正常地認識有喬花、有曹一木、有班固的世界,也像喬花、曹一木、班固那樣以“我”才有的獨特方式認識世界,像喬花那樣,即便是“有沒有燈光都一樣”的世界,不一樣也有溫暖和光明嗎?
兒時聽過一首兒歌,旋律套用的是陝北秧歌,歌裏唱著“跛子要跳舞,瞎子要看戲,聾子要聽收音機”,雖然有種不知天高地厚的不恭,也披露了一種殘疾心理對正常生活的對應渴望。這種渴望也就是對平等世界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