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一木撓了撓頭:高中也好像讀過。
阿姨放心似的自言自語:喔,難怪你會上網,還能把女孩騙上手。
曹一木慌忙糾正說:阿姨,不要搞錯,我可沒騙什麼女孩啊,不信你問她?
旁邊的華蕾早笑得花枝亂顫。
阿姨看了雙方的身份證、戶口本,又有些好奇地問曹一木:你家很有錢嗎?
曹一木搖搖頭:沒什麼錢。
阿姨說:我不信,恕我直言,沒錢,人家這麼漂亮的女孩子會願意千裏迢迢來嫁你?那你是幹什麼的?
曹一木知道今天碰到八婆了,該問不該問的話都敢問,便逗她說:我沒錢,隻是個作家。我本想找個恐龍沒打算找這麼漂亮的,誰知道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下來,不要白不要。
阿姨驚得站了起來,對華蕾說:坐家?他天天坐在家裏你也敢嫁啊?
華蕾不忍再開玩笑:阿姨,他不是坐家,而是作家,就是寫文章的那個。再說,我也有份工作,不用他養。
阿姨覺得華蕾已有點走火入魔不可思議,便過來勸曹一木:小夥子,結婚了,也得找份正式工作。你愛寫文章,阿姨改天介紹市作家協會的人給你認識,阿姨和他們很熟。
曹一木連連點頭:謝謝阿姨,我一定努力。你快給我們打證吧。
走出辦證處,華蕾笑得快岔了腰:你這個堂堂的市作協副主席,人家還要介紹你入作協啊,哈哈。
曹一木倒也見怪不怪,類似的問題他常被人問,就因為他是殘疾人,外表看起來傻傻的,陌生人第一次見他,沒多少人願意相信他是大學生,還是個作家。今天是大喜日子,就當演一場喜劇吧。
曹一木和華蕾拿著大紅的結婚證,手牽著手回家,誰知道門前台階上歪坐著牛腩。曹一木開門請牛腩入屋。華蕾把鮮花插在大花瓶裏,順手給牛腩端上一杯清茶。牛腩這才不緊不慢地告訴說,給劉小蘭的兒子配對的骨髓找到了。
曹一木原以為牛腩又是來借錢的,聽到這一喜訊高興地問:是誰的?
牛腩把手中的茶一口氣喝幹,高聲說:你們都沒想到嗎?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是他親妹妹阿朵的。經過專家組的認真比對,兄妹倆的骨髓完成配對。
曹一木把雙手一舉:這可是太好了,李煜光總算有救了。
華蕾理了理鬢發,感歎說:人間真巧,聰明的哥哥竟要傻妹妹相救。
牛腩眼皮一垂:現在的問題就出在傻妹妹身上。根據國家有關規定,骨髓捐獻,必須要當事人自願。阿朵天生是傻子,沒行為能力,醫院不敢要她捐獻。
華蕾問:怎麼會這樣?劉小蘭不是阿朵的媽媽她的監護人嗎?她可以替阿朵做主。
牛腩說:話是這樣說。但政府沒明確肯定,監護人可以替代當事人簽字。這牽涉到保護弱智人的權益,醫院還是不同意做手術。
曹一木想想也是,如果監護人可以替沒有行為能力的人做主,這就可能被不法之徒鑽法律之空,利用弱智者來捐獻骨髓和人體器官,獲取暴利,後果不堪設想。問題是,現在真的是救人啊。對於劉小蘭來說,一頭是兒子,一頭是女兒,手心手背都是肉。能眼睜睜地不救嗎?
曹一木問:阿朵知道哥哥生病嗎?
牛腩說:他們兄妹倆的感情很好,哥哥每次放寒暑假回來,都要給妹妹帶好吃好玩的。阿朵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總是喃喃地說:哥哥,哥哥,好……劉小蘭為此愁白了頭,要我跟你們討主意。
我幫你問問班律師吧。曹一木跟班固通了電話。
班固了解情況後,也有些吃不準:現有的規定就是如此,一定要當事人同意,難以變通。曹一木說:難道就見死不救嗎?班固說:這樣吧,我再跟相關人士谘詢谘詢,看能否想出個對應之策。
說了半天,都沒好主意。華蕾要請牛腩再坐坐,牛腩說還得給劉小蘭母子送午飯,先走了。
原打算結婚登記後,兩人好好慶祝慶祝的,現被劉小蘭的事一攪和,華蕾的興致全無。她覺得有點頭暈,想躺一會兒,讓曹一木中午隨便下點麵條,湊合著吃吧。曹一木關切地問她:哪裏不舒服?要緊不要緊?華蕾淡淡一笑:可能是坐車累的,休息一下就沒事。
自從懷孕後,華蕾就格外小心。一次,曹一木帶她到殘疾人康複中心參觀,發現竟然有這麼多長得漂亮的小孩生下來就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小小年紀就要經受各種折磨,心裏特別難受,看著看著,眼淚就不自覺地下來了。回來後,心裏就有揮不去的影子,常常擔心自己如果也生下如此的殘疾寶寶,簡直不能活了。
作為導遊,她經常帶遊客到各式各樣的寺廟遊玩,但很少燒香敬佛的,可現在不同了,幾乎是逢佛必拜逢香必燒。她祈求菩薩賜給一個健康寶寶,也祈求上天給天下的媽媽都有一個健康的寶寶。曹一木曾笑她太過功利,華蕾反駁說:我不求財不求名,隻求從此天下沒有殘疾寶寶,不好嗎?我不單單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天下的媽媽啊。曹一木笑著說:支持華同誌的革命行動。其實,消除殘疾也是殘聯的一大任務。哪一天全中國沒有殘疾人了,殘聯也該關門了。
曹一木自然知道殘疾孩子對其父母意味著什麼,他本人就是父母心頭的疼,一道一生抹不平的傷口,即使是父母哪一天走了,心中割舍不下的,也是那殘疾孩子,特別是生活難以生活自理的殘疾孩子。為了殘疾孩子,家長們可謂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能賺錢的,設法給孩子留下一筆錢;能找人的,設法給孩子找個穩定的工作;無錢無勢的,隻能寄希望於其他健全孩子或親友多照顧點,如果不行,則就聽之任之,交給政府了。上個月接訪時,就碰到一個極端例子:
一個滿臉皺紋、白發蒼蒼的老阿婆哭訴著說,居委會要罰她女兒的計劃生育款,她女兒是個殘疾人。曹一木問:你女兒是超生嗎?老阿婆一口咬定,她女兒是頭胎生,絕沒有超生。曹一木見老阿婆嘮叨了一大通,總說不到點子上,幹脆撥通了當地居委會的電話。居委會的人一聽老阿婆的名字,便訴苦似的說:她啊,我們真拿她沒辦法!
曹一木這才知道,老阿婆竟然就是花店女老板李琪的媽媽。李琪原本長得清純婉約,可惜一場交通意外讓她成了終身坐輪椅的殘疾人,男朋友也黯然也離開了她。李琪雖落了殘疾,但聰明能幹,把花店打點得井井有條,還被市裏評為自主創業模範。不少男士都被李琪的美麗所吸引,但又擔心李琪不能生育,最後選擇放棄。
隨著年齡的增大,有人建議李琪到福利院抱養一個棄嬰,趁年輕把孩子帶大,老了也好有個照顧。老阿婆的丈夫早逝,就隻有與這個殘疾女孩相依為命,她也擔心自己百年後殘疾女孩沒人照顧,也同意抱養一個孩子。但李琪堅強而又固執,她說她可以不要婚姻,但不能不做一次真正的母親,否則枉做女人。
但不結婚,哪來的孩子呢?李琪自有妙法,她通過網上認識了一些男網友,終於有一個慕殘的男網友願意與她發生一夜情。兩人選擇了一個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旅館相見,彼此都不透露對方的真實身份。老阿婆被女兒的行動嚇壞了,開始時堅決反對,最後又無奈地答應了,畢竟生下來的是自己的親骨肉啊,這總比抱養的好。老阿婆陪著女兒去與網友相會。
老天可憐,李琪回來後,真的懷孕了。老阿婆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可是,新的問題出現了,李琪是未婚生育,是違反計生政策的,這不僅僅是罰款的問題。為此,老阿婆四處奔波,找居委會找計生局找政府,又找到了殘聯……計生政策是鐵律,誰也不能改變。要想不違反,隻有兩個選擇,要麼找回那個網友結婚,要麼墮胎。可茫茫人海,那網友是誰?住哪裏?即使找到了,人家願意跟一個殘疾人結婚嗎?而李琪好不容易懷上孕,墮胎是萬萬不能的。
曹一木接待了這麼多信訪的,這回可真的碰到一個新之又新的問題了。曹一木想與李琪見個麵,李琪拒絕了,但答應電話中聊聊。電話裏的李琪,聲音很美,也很平靜,像在說別人的故事。當初選擇懷孕,她不僅僅是想圓做母親的夢,而且想證明,自己雖是殘疾人,仍然能像健全人一樣生活,包括做愛、生孩子,隻是沒想到後麵還有一個計生政策。
曹一木很同情她,也理解她,隻是問她,事已至此,你該咋辦?
李琪說:咋辦?涼拌呢?他們不是要逼我找個人結婚嗎?我就找一個結婚給他們看。你真的找到那個男網友了,他願意跟你結婚那可太好了!沒有。我們相互約定,隻見一麵,從此天涯海角,永不見麵。我怎麼會找他呢?哪你又找誰結婚呢?這你就老土了吧。既然有慕殘者願意跟我一夜情,就肯定有慕殘者願意跟我結婚。我在網上認識了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他比我小十歲。他是哈爾濱人,如果我說的屬實,他願意跟我結婚。條件是,隻打結婚證,不做真正夫妻,孩子出生後,馬上離婚。我也不想讓那小男生吃虧,答應給他兩萬元,算是對他“英雄救美”的一種補償。
三天後,曹一木作為唯一的證婚人,見到了李琪和那位小夥子。李琪端坐在輪椅上,臉上漾滿了笑意。她特地把烏黑的頭發高高盤起,鬢上插一朵盛開的紅玫瑰,身穿一件大紅鑲著金邊的旗袍,肩披一條雪白毛絨的大圍巾,恰好把微微隆起的肚子遮住。
小夥子有一米八瘦高的個子,笑起來帶點淺淺的酒渦,更顯滿臉稚氣。他有一口很濃的東北腔,他說他還從未真正談過一次戀愛,沒想到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丈夫”,他是為李琪的純淨母愛所感動。他婉拒了李琪要給他的兩萬元。他說,如果收了錢,這“救美行動”就變質了。他還年輕,將來一定很容易找到無數個兩萬元錢的。
曹一木問:你打了結婚證以後就會留下已婚記錄,以後怎麼麵對你真正的妻子。
小夥子靦腆地笑笑,我還沒想這麼多。我隻覺得這是做好事善事。如果願意做我妻子的人,一定會理解的。
小夥子很細心,一路推著李琪去拍結婚照,到婚姻登記處辦結婚證,碰到溝溝坎坎上下台階什麼的,他幹脆把連人帶輪椅抱起來,小心地通過。履行完結婚登記手續後,李琪提議吃一頓團圓飯,小夥子卻說不吃了,他要趕南下的火車參加下午3時在廣州舉辦的招聘會。他請李琪放心,孩子出生時,他這個做“爸爸”的一定會來看他們。
小夥子肩背一個小背包大步流星走了,李琪手握著兩張鮮紅的結婚證,呆呆地看著,兩行清淚無聲地流下。曹一木卻暗暗為李琪操心,她如此高位截癱,能安全生下寶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