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
農忙的時日裏,村子裏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不得閑。天雖還不太熱,卻也是四月末,慢慢的見了暑氣。五月份的熱是從頭上來的,汗像雨一樣順著臉側就潑灑下來。六七月份的熱呢,是從腳底板子上竄上來,一溜兒向上,跑到頭發絲裏,涔出來,汗津津的,那一股子燥熱之氣卻不隨汗水出來,而是沉沉地堆壘在身體裏麵,像是那破了一個小洞的堤壩,洪水衝撞著、衝撞著就要衝破,然後轟一聲炸開,朝著人的腦門滾滾砸下來。
家裏的男人都打著赤膊,腰上圍著汗巾子,防著汗流到褲子裏去。太陽雖不是火辣辣的,卻也是冒了些煙氣的,隻照得太陽底下黃土一樣的男人們黑油一般的皮膚白花花的,看著怪滲人。顧不得擦汗,男人們往返在田頭和田地裏,田壟上的土還帶著點點濕氣,被這個粗莽漢子剛踩出個大腳印,還沒幹透,又被那個粗莽漢子踩出個別的形狀的大腳印,相互交錯著,像是剛生出來的娃娃的古怪的哭臉。赤著腳踩在這些濕軟的泥土上還是很舒服的,隻是天太熱了些,腳底也不免出汗,便有些打滑了。這些男人都是天蒙蒙亮就起身了的,插秧這事著忙,不免要辛苦這些力氣人幾天。趁著雨節來之前,便把苗苗兒都插上,過了這些時日,便也可以歇歇了。方方正正的田一片一片的,家家田裏都是粗壯的漢子或是敏捷的婆子,互相幫襯著倒也快得很。
一條不算太寬的河緩緩地在不遠處流淌著,莊稼人挑水澆田是必須的。所以這河雖不寬,卻是這些莊稼人都用著的。雖然常年不見河底什麼顏色,也沒有看見過魚、蝦之類,但是這條河在大家心裏還是分量很重的。
在離這條河不遠的一塊不算太規整的田裏,一個漢子正低頭專注地撥弄著,一滴汗水順著他額頭彎曲的弧度順勢滾進他眼睛裏,醃的眼睛鹹鹹的,使勁眨了眨,反正就是難受的緊。沒辦法,他幹脆站起身來,剛要在衣服上擦擦手揉揉眼睛。卻見一條幹淨的巾子遞到自己的麵前,他順手接過,狠狠在眼睛上擦了擦,睜開眼睛,見是自己婆娘笑著看自己,剛硬的臉上不由帶了絲笑意,剛要說話,卻見婆娘臉色一變。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他也不禁眉頭緊皺,輕輕歎了一口氣。
“哼!真是作孽,六歲大的孩子卻喚來這天裏做這些勞什子事情,她娘親倒不來,莫不是死在哪裏咯!”婦人狠狠吐了口唾沫,眼神死死盯著不遠的地方。
漢子猶豫了一下,說道:“英子娘,莫這麼說,許是有什麼事耽擱……”
漢子的話在自己婆娘嚴厲的眼神裏悠悠斷了。婦人看著自家男人低垂下的頭,仍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怒道:“就你個蠢男人還念著你那兄弟的好,還替那不知在那裏亂嚼舌根的死女人說道。她如果是因為事情耽擱,不是在哪棵大樹底下長舌,我便把腦袋割給你做飲水瓢!你看你兄弟,虧他還是個六丈高的男人,倒是讓個婆娘翻了天,巴巴地等著人家甩臉子,竟領了六歲大的女娃兒來做這些男人都扛不住的活計,我看他也是個軟蛋的,孫子!”
“英子娘……”畢竟她罵的不好聽,雖然氣勢上低了一頭,漢子還是軟軟地勸了一聲。
“咋地?你還不讓我說?你是眼睛瞎了還是怎麼地?看不到那丫頭臉色蒼白的跟個麵人似的?我看著她幾次都要栽進田裏去,我這看著心裏都直打顫,若是英子這般……我前兒還看她打那丫頭,細柳條,真是往死裏抽。若不是這丫頭石頭一般,早就死在她手底下了!大山你說,這孩子都是娘親身上掉下來的肉啊,這為娘的怎能這樣苛待孩子,”婦人狠狠地哼了一聲,滿臉厭惡之色,“卻不見她對千哥兒也如此。見天兒的寶兒肉兒,讓人掉三層疙瘩。”
漢子低低歎息,自家婆娘說的這些他又何嚐不知。雖然說得狠了些,卻是沒一句假話。當初隨了自己老娘娶她,也是看中了她的爽直性子。但是這別家的事情,卻是管不得,不然要落不少閑言碎語。
婦人見漢子臉上也露出不忍之色,隻覺得心裏更加難過,不由淚水湧了出來,“隻是可憐了耳耳。六歲的孩子,長得月牙兒一般,卻攤上這樣缺貨的娘,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
漢子手足無措地看著婆娘落淚,半晌才想起遞上自己剛剛擦汗的巾子。
婦人順手接了過去,擦了擦眼淚,鼻子嗅了嗅,不期然皺了皺眉。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個死男人,剛剛擦了汗,又給我擦眼淚,一股子臭油味兒。去去去——”一把把巾子栽進漢子懷裏。
漢子也不由露出一個笑容,眼睛笑眯在一起。
“不行,我不能讓耳耳這樣下去……”婦人笑了一笑,然後目光裏透著一絲堅決地道。
漢子眉頭一擰,“英子娘,這別家的事……”
“放心,我識得。我卻不忍看耳耳這丫頭遭罪。沒的關係,等我想想辦法……”婦人望著不遠處那個一聲不吭,彎著腰忙碌的小小身影,聲色裏劃過一絲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