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溫泉(3 / 3)

賢巴悄悄地對兩個姑娘說:“這家夥是我的朋友,他帶了很高級的照相機,要拍女人在溫泉裏的光屁股照片。”

又是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嚐輒止的接觸。

當然,他們仨間比我更深入一些,但也隻是一些打情罵俏,如果最後沒有寬衣解帶,這種打情罵俏也是發乎情止乎禮儀的意思。雖然我也看到了一些人的手在姑娘身上順著曲線遊走與停留。送走這些姑娘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瞌睡與酒意弄得人腦袋很沉。我和副縣長住在一個屋裏。上床前,賢巴親熱地擂了我一拳。我又感覺到年少時的那種友誼了。上了床後,賢巴又笑了一聲,說:“你這個人呀!”我怎麼了?什麼意思?

他卻發出了輕輕的鼾聲。我的眼皮也沉沉地垂了下來。醒來的時候,才發覺連衣服都沒脫就上床了。但這一覺卻睡得特別酣暢淋漓。窗戶外麵有很亮的光線,還有牛懶洋洋的叫聲。賢巴已經不在床上。我推開門,明亮的陽光像一匹幹淨明亮的緞子鋪展在眼前。院子裏長滿茸茸的青草,沿牆根的幾株柳樹卻很瘦小。土築的院牆之外,便是廣大的草原。炊事員端來了洗臉水。然後又用一個托盤端來了早餐:幾個牛肉餡包子和一壺奶茶。他說:“將就吃一點,馬上就要開中午飯了。鄉長他們正在向縣長彙報工作,彙報完就開飯。”

我有些頭痛,隻喝了兩碗奶茶。

我端著碗站在院子裏,聽到會議室裏傳來響亮的講話聲。那種講話用的是與平常說話大不一樣的腔調。在這個國家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聽到。

我信步走出院子。

這個鎮子與我去過的其他草原小鎮一模一樣,七零八落的紅磚或青磚的房子都建在公路兩旁。土質路麵十分幹燥,腳踩上去便有塵土飛揚。更不要說陽光強烈的時候,常常有小旋風平地而起,還間或有一輛卡車駛過,會給整個鎮子拉起一件十分寬大的黃塵的大氅。這麼多蒙塵的房子擠在一起,給人的印象是,這個鎮子在剛剛建好那一天便被遺忘了。寬廣的草原無盡延伸,綠草走遍天下,這些房子卻一動不動,日複一日被塵土覆蓋,真的像是被遺忘在了世界的盡頭。我踩著馬路上的塵土走進了供銷社。有一陣子,我什麼也看不見,但感到襲上身來的輕輕寒氣,然後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哧哧的笑聲。這時的我眼睛已經適應了光線的變化,又能看見了。我看見一個擺著香煙、啤酒的貨架前,那個姑娘的臉。是昨晚上在一起的歡歌、飲酒並有些試探性接觸的姑娘中的一個。

她說:“啤酒?”

我搖搖頭,說:“煙。”

她說:“男人們都喜歡用酒醒酒。”然後把一包香煙放在我麵前。我付了錢,點上香煙。一時感到無話可說。這個姑娘又哧哧地笑起來。昨天晚上,有人告訴了我她的名字,但我卻想不起來了。她笑著,突然問:“你真想拍溫泉的照片?”

我說:“昨天我已經拍過了。”

她的臉有點紅了,說:“拍女人,不穿衣服的?”

我點了點頭,並為自己的不坦率有些不好意思。

“那就拍我吧!”說這話時,她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了,並用雙手捂住了臉。然後,她走出櫃台,用肩膀推我,於是,我又感到了她另外部分柔軟而溫熱的碰觸,她親熱地湊過來,說:“走吧。”那溫熱的氣息鑽進耳朵,有一種讓人想入非非的癢。

我們又重新來到了明亮灼人的草原陽光下,她關了供銷社的門,又一次用溫熱的氣息使我的耳朵癢癢又癢癢,很舒服癢癢,然後說:“走吧,攝影家。”

我被這個稱謂嚇了一跳,她說:“賢巴縣長就是這麼介紹你的。”

穿過鎮子時我便用攝影家的眼光看這個鎮子上的美女,覺得她的身材有些異樣的豐滿。我是說她的腰,扭動起來時,帶著緊裹著的衣服起了一些不好看的褶子。但她的笑聲卻放肆而響亮。我跟在她後麵,有些被挾持的味道。就這樣,我們穿過鎮子,來到了有三幢房子圍出一個小操場的小學校。一個教室裏傳出學生們用漢語念古詩的聲音,另一個教室裏,傳來的卻是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這個笑起來很響亮,卻總要說悄悄話的姑娘又一次附耳對我說:“等著,我去叫益西卓瑪。”

於是,我便在掛著國旗的旗杆下等待。她鑽進一間教室,於是,那些齊聲拚讀藏文的聲音便戛然而止。她拉著一個姑娘從教室裏出來,站在我麵前。這個我已經知道名字叫益西卓瑪的姑娘才是我想象的那種美人形象。她有些局促地站在我麵前。眼睛也躲躲閃閃地一會兒望著遠處,一會兒望著自己的腳尖。

供銷社姑娘附耳對她說了句什麼。

益西卓瑪便扭扭身子,用嗔怪的聲音說:“阿基!”

於是,我知道了供銷社姑娘名叫阿基。

阿基又把那豐滿的紫紅的嘴唇湊近了益西卓瑪的耳朵。她覷了我一眼,然後紅了臉又嗔怪地說了一聲:“阿基。”就回教室裏去了。

阿基說:“來!”

阿基把我拉進了一間極為清爽的房子。很整齊的床鋪,牆角的火爐和火爐上的茶壺都擦拭得閃閃發光。湖綠色的窗簾。本色的木頭地板。這是一個讓人感覺清涼的房間。我坐在椅子上,看著靠窗的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房主人的許多照片。我覺得這些照片都沒有拍出那個羞澀的美人的韻味來。

我正在琢磨這些照片,阿基站在我身後,用胸口碰了碰我的腦袋,然後,她的上身越過我的肩頭,把一本書放在我麵前的桌子上。原來是一本人體攝影畫冊。我隨手翻動,一頁頁堅韌光滑的銅版紙被翻過,眼前閃過一個個不同膚色的女性光潔的身體。這些身體或舒展或扭曲,那些眼神或誘惑或純潔,那些器官或者呈現出來被光線盡情勾勒,或者被巧妙地遮蔽與掩藏。這時,下課的鈴聲響了起來。銅質的聲音一波波傳向遠方。門“咿呀”一聲被推開,益西卓瑪老師下課了。她拍打著身上的粉筆粉末,眼光落在畫冊上,臉上又飛起兩朵紅雲。

我聽見了自己“咚咚”的心跳。

阿基對益西卓瑪伸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再次從我肩頭俯身下來,很熟練地翻開其中一頁,那是一個黑色美女身上布滿水珠一樣的照片。她說:“益西卓瑪就想拍一張這樣的照片。”

益西卓瑪上來狠狠掐了她一把。阿基一聲尖叫,返身與她扭打著,笑成了一團。兩個人打鬧夠了,阿基躺在床上喘氣,益西卓瑪抻了抻衣角,走到我麵前,說:“是不是從溫泉裏出來,就能拍出這種效果?”

我不知為什麼就點了頭,其實我並不知道一個女人光著身子從溫泉裏出來是不是有這種效果。

“我下午沒課,我們……可以,去溫泉。”

她麵對學生時,也是這種樣子嗎?阿基問我要不要啤酒,我說要。問我要不要魚罐頭,我說要。她便回供銷社去準備野餐的食品。阿基一出門,兩人一時沒話,後來還是我先開口:“這下你又有點老師的樣子了。”

她說:“這本畫冊是我借學校圖書館的,畢業時沒還,帶到這裏來了。”不等我再說什麼,她像是用命令學生的口吻:“去拿你的相機,我們等你。”

回到鄉政府,他們的會還沒散,挎上攝影包後,我想,我到溫泉來想拍什麼照片呢?然後,又聽到自己的心髒跳得咚咚作響。

兩個姑娘很少待在水裏,她們大多數時間都在青草地上擺出各種姿勢,並在擺出各種姿勢的間隙裏咯咯傻笑。有時,阿基會撲上來親我一下。後來,她又逼著我去親益西卓瑪。益西卓瑪樣子很羞澀,但是,你一湊上去,她的嘴巴便像蚌一樣微微張開,那嘴唇微微的顫動更是奪人心魄。我已忘了來溫泉要拍的並不是這種照片。這兩個草原小鎮上的姑娘,舉止是開放的,但衣著卻是有些土氣,兩者之間不是十分協調。但現在,她們去除了所有的包裹與披掛,那在水中興波作浪的肉體,在陽光下閃耀著魚一樣炫目的水光的肉體,美麗得讓人難以正視,同時又舍不得不去正視。

她們不斷入水,不斷出水,不斷在草地上展開或蜷曲起身體,照相機快門應著我的心跳聲“嚓嚓”作響。

我真不能說這時的我沒有絲毫的邪念。我感到了強烈的衝動。

兩個姑娘肯定覺察到了這種衝動。她們又把身子藏在了水中,嘻嘻地笑著說:“你怎麼不脫衣裳?”

“你怎麼不敢脫衣裳?”

對於知曉男人秘密的女人又何必遮掩與躲藏,我動手脫我的衣裳。我這裏還沒有解開三顆扣子,兩個姑娘便尖叫起來:“不準!”臉上同時浮現出受辱的表情。看我麵有慍色,她們又對著我撩來很多水花,然後靠在岸邊抬頭呶著嘴,說:“親一個,來嘛!”

“來嘛,親一個。”

我的吻真是帶著無限激情,可是,兩個嘴唇剛碰到一起,女人像被火苗舔著了一樣,滑溜溜的身子從我手裏滑開了。阿基是這樣。益西卓瑪也是這樣。不過,益西卓瑪在我懷裏勾留了稍長一點的時間,讓我感受了一下她嘴唇的與身子的震顫。但最後,她還是學著阿基的樣子,火烤了一樣尖叫一聲,從我手上溜走了。兩人蹲在輕淺的溫泉中央,臉上一致地做出純潔而又無辜的表情,眼神裏甚至有一絲哀怨。讓你為自己的男人的欲望產生負罪之感。我無法麵對這種境況,便背過身子走上溫泉旁的小山岡。

我坐在一大塊岩石上,一團團沁涼的雲影慢慢從頭頂飄過,體內的欲望之火慢慢熄滅,代之而起的是淡淡哀傷。我走下山岡時,兩個姑娘也穿好衣服了。她們在草地上鋪開了一條氈子,上麵擺上了啤酒和罐頭,還有誰采來一束太陽菊放在中間,配上她們帶來的漂亮杯子,煞是好看。但那氣氛卻不夠自然。我臉上肯定帶著抹也抹不去的該死的人家欠了我什麼的表情,弄得兩個姑娘一直露著有些討好的笑容。就在這時,我們聽見了汽車的聲音,然後看見汽車在草原上拉起的一道黃塵。

很快,賢巴副縣長就帶著一幹人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發現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莫名的嚴峻。兩個姑娘對他露出燦爛笑容,眼裏的驚恐之色無法掩藏。

賢巴不理會請他坐下的邀請,圍著我們展開在草地上的午餐,圍著我們三個人背著手轉圈,而跟隨而來的鄉政府的一幹人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個姑娘臉上驚恐之色越來越多,我也有種偷了別人什麼東西的那種感覺。

賢巴終於發話了,他對鄉長說:“我看你們鄉政府的工作有問題,就在機關眼皮底下,老師不上課,供銷社關門……”鄉長便把凶狠的眼光對準了兩個姑娘。

兩個姑娘趕緊手忙腳亂地收拾攤子,賢巴又對鄉長說:“是你管理不規範才造成了這種局麵。”然後,他走到兩個姑娘麵前,說“其實這也沒什麼,以後好好工作就是了。今天,我放你們的假,我的這位攝影家朋友要照點溫泉裏的照片,就讓他照吧。當然——”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這可能都是多事,可能你們早已經照過了。”

兩個姑娘趕緊賭咒發誓說沒有。沒有。

“那等我們走了你們再照吧。下午還有很長時間。”

兩個姑娘拚命搖頭。

副縣長同誌很溫和地笑了:“其實,照一照也沒什麼,照片發表了就當是宣傳,我們不是正要開發旅遊資源嗎?可惜我們這裏是中國,要是在美國那種國家,你們在溫泉裏的裸體照片可以做成廣告到處發表,作為我們措娜溫泉的形象代表。”

兩個姑娘在鄉長的示意下,十分張皇地離開溫泉,連那些吃食都沒有收拾就回鎮子上去了。

賢巴坐下來,對我舉舉兩個姑娘留下的漂亮酒杯,不客氣地吃喝起來。那氣派遠不是當年跟工作組得到一點好處時那種故意做出來的驕傲了。

我沒有與他一起吃喝,而是脫光了衣服下到溫泉裏。

水,溫軟柔滑,我的身子很快鬆弛,慢慢躺倒在水裏。在日本上田市一座叫作柏屋別所的溫泉山莊,我也這樣慢慢躺倒在一個不大的池子裏。池子四周是刻意布置的假山石,甚至還有一株楓樹站在水邊,幾枝帶嫩葉的樹枝虯曲而出,伸展在頭頂上空,沒有月亮,但隔著窗紙透出的朦朧燈光卻有些月光的味道。池子很小,隔著一道嚴密的籬牆,伴著活潑的撩水聲傳來女人壓低了的笑聲。我學著別人把店夥計送來的小毛巾浸熱了搭在額頭上,然後,每個人麵前的水上都漂起一個托盤,裏麵有生魚片、壽司和這家店特製的小糕點,然後是一壺清酒。清酒度數不高,但有了酒,就有了氣氛。隔壁又傳來活潑的撩水聲,我對陪同的橫川先生說:“隔壁有女人?”

他笑了,啜一口酒,看看那堵牆,說:“都是些老年人。”

而這確乎就是川端康成曾經沐浴並寫作的溫泉中的一個。在溫泉山莊的陳列室裏,便張掛著他字跡工整的手跡,那是他一本小說的名字:《花之圓舞曲》。

大家想起了黑井謙次先生的話,於是都壓低了聲音笑起來。

當大家再次沉默時,我想起了自己在草原上第一次沐浴溫泉時的情景。

心裏有氣的縣長大人坐在岸上猛吃海喝,我自己泡在水裏,鄉政府的人不吃也不洗,他們在費力琢磨縣長跟他遠道帶來的朋友是個什麼樣的奇怪關係。所以,我從水裏伸手要一瓶啤酒的時候,也就要到了啤酒。其實,那隻是要借機掩飾心裏的不安。後來,由於溫泉水和啤酒的聯合作用,很快就讓我心情放鬆下來。我不就是拍了些姑娘裸浴溫泉的照片嗎?更何況,他們還不能確定我們拍了照片。縣長帶著些怒氣吃喝完了,回過身對我說:“泡夠了嗎?”

我穿上衣服,大家便上路了。鄉政府的北京吉普緊緊地跟在我們的車屁股後麵,經過鎮子的時候,賢巴對司機說:“不停了,回縣上去。”

司機一轟油門,性能很好的進口越野車提速很快,我們的車子後麵揚起大片的黃塵,把那個鎮子掩入了塵土。鎮子上有兩個姑娘把她們的美麗的身體留在了我的膠卷裏,也把她們自己也難以理解的某種渴望留在了我的心上。鄉政府的吉普車又在塵土裏跟我們一段,然後,終於停了下來。

副縣長吐了一口氣,說:“他們肯定是嗆得受不了了。”

司機沒心沒肺地說:“也許這樣能治好他的氣管炎。”

副縣長有些恨恨地說:“他的管理能力太差了,哼,鄉上的幹部不上班出去野餐。”

他這些話使我心裏的不安完全消失了:“好了,縣長大人,我叫了兩個姑娘,準備拍幾張照片,也不至於把你冒犯成這樣。”

他“哼”’了一聲。

我的話更惡毒了:“你是不是草原上的皇帝,這些姑娘都是你的妃子?”

他說:“不管我們怎麼努力工作,你們這些臭文人,都來找落後的證據。”

“人在溫泉裏脫了衣服洗澡,就是落後嗎?”

“女人洗澡,男人都要守在旁邊嗎?”

我真還無法回答,便轉臉去看窗外美麗的草原。眼睛很舒服,耳朵裏像飛進了許多牛蠅嗡嗡作響,副縣長同誌滔滔不絕地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大道理,講得自己臉上放光。

我說:“你再做報告,我要下車了。”

他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我,說:“知道嗎,小子,過了這麼多年,你的臭毛病一點兒都沒改變。”他歎了口氣,“本來,我們要新成立一個旅遊局,開發旅遊資源,我把你弄來想讓你負點兒責任,想不到……唉,你隻有往宣傳欄裏貼照片的命。”

“你讓我下車。”

“會讓你下車的,不過要等回到了縣上。不然的話,你回老家又會說,賢巴又讓你受了委屈,狠心的賢巴把你扔在草原上了。”沉默了一會兒,他又說,“其實,寨子裏那些人懂得什麼,他們說什麼我才不在乎呢!他們從來不說我好話,我不是好好地活著嗎?活得比誰都體麵!”

我與賢巴重建童年友誼的努力到此結束。這是令兩人都感到十分沮喪的事情。隻是,自認是一個施予者的賢巴,沮喪中有更多的惱怒,而我隻是對人性感到沮喪而已。

更何況,我並不認為,我沒有在別的地方受到人性的特別鼓舞。

第二天早上,我離開了草原,副縣長同誌沒有來送別。車子奔馳在草原上,我的心情又開朗起來。我沒有因為與這個縣將要產生的旅遊局長或副局長的寶座擦肩而過而若有所失。因為草原美景,因為汽車快速奔馳帶來的快感高興起來了。

同時,我心裏有些急切,快點回到單位,緊緊鎖起暗房的門,把那些彩色膠卷衝洗出來。事實也是如此,回到州府已經是黃昏時分,這天是周六,很多人在街上散步。我把自己關進暗房,操縱板上燈光閃爍,藥水刺鼻的味道使人新鮮,洗印機嗡嗡作響,一張張照片被吐了出來。這下,我才感到了沮喪。兩個姑娘遠沒有當時感覺的那麼漂亮。那些誘惑的聲與色,那些不可逼視的光與波都消失不見了。照片上的人除了笑容有些生動之外,就是一團團質感不強的肉團而已。

我收拾好東西,走到街上,心裏有些茫然若失。夜已經深了,街燈一盞盞亮向遠處,使鎮子上短促的街道有了縱深之感。兩家歌廳裏傳來聲嘶力竭的歌唱。街上的槐花還開著,但剛剛開放時那濃烈的香氣已經蕩然無存了。微微的夜風吹來,很多有些枯萎的花瓣便飄落下來。我躺到床上時,身上的一些花瓣就落在床前。

我躺在床上說:“花臉啊,你騙我,溫泉沒有你說的那麼美好。”隻是我不清楚這話是清醒時說的還是在夢中說的。

如果是夢,我怎麼沒有見到貢波斯甲。

如果不是夢,我再怎麼傷心也不至於說這沒有用處的話。

照片上的女人沒有畫冊上那麼漂亮,是因為她們並不上相,加上我的手藝也不及那些大師。溫泉不是花臉所講的溫泉,是因為時代變了。這是賢巴副縣長說的。

我把那些照片封裝在一個大紙袋裏,塞在文件櫃裏邊一個抽屜裏鎖了起來。有關那個遙遠溫泉的想象與最初的記憶也一起封進了那個紙袋。我給那個抽屜多加了一把鎖。

對我來講比較容易的是,我與童年朋友賢巴的相互遺忘。但是,他好像不願意輕易被人忘記。這是一個比較糟糕的情況。第二天上班,同事們便問我,什麼時候離開,去高就草原縣的旅遊局長?館長還對我說,可以把小城裏的櫥窗騰出來,專門作一期某縣的旅遊景點宣傳專刊。照片就用我這一趟拍回來的東西。

關於這個問題,我不好對館長多說什麼。

館長說:“這是館裏對你高升表示的一個意思,你知道,我們這種單位也就隻能做這麼大一個人情。”

我告訴館長,我不會去當什麼子虛烏有的旅遊局長。

館長笑了,拍拍我的肩膀,說:“窩在我手下,是委屈你這個人才了,本來,我準備向組織上反映,我也不想幹了,你來接我這個班,但是,現在,嗨呀,不說了,不說了,以後你要多關照啊!”

這麼一說,我也不敢解釋說我不走了。更何況,我也沒有太想當這個館長。這樣過了幾個月。大家看我的神情,便有些惋惜又有些譏諷的味道了。因為某縣的機構調整了,賢巴同誌升任縣長,縣政府果然新設了旅遊局。縣上發了請帖,派了車來接報社、電視台的記者參加旅遊局的掛牌儀式,藝術館因為有兩個櫥窗,而得到了一張請帖。旅遊局長不是我,請帖上自然也不是我的名字。我的一個同事把請帖給我看。上麵寫著他的名字。

“該你去,你拍得比我好。”我說的是老實話,他的照片確實拍得比我好。

同事看我反應平淡,歎了口氣,說:“弄不懂你是個什麼人。”

我想,我有時也弄不懂自己想要什麼。就像我悄悄寫下的那些小說那樣不可捉摸。之後,館裏的什麼好事,比如調一個好單位,幹一點兒有油水的事情,評職稱與評先進,都沒有我的份兒了。你想,你連旅遊局長都不想當,還會對什麼事情感興趣呢。這一切,我的童年朋友賢巴都讓我感到他的存在。他告訴我可能當上旅遊局長時,這個可能已經不存在了。但他又把這件事情讓所有與我相關的人知道。他在地上畫了一個餅。他以為這個人在這方麵肯定是饑餓的,所以,他畫下這個餅,然後用腳擦去,然後才告訴這個人,原來這地上差點兒長出一個餅,但你無福消受,這個餅又被老天爺拿走了。你看,現在地上什麼都沒有了。確確實實,地上又是一片被人踩來踩去,踩浮了的泥土。你還可以畫上很多東西,然後,又用腳毫不費力地輕輕擦去,就像這些東西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

但是,這麼複雜的道理,怎麼對人講得清楚呢?於是,我隻好假裝沒有聽見。如果有人實在要讓我聽見,我就看看那個櫃子,想想裏麵那個上了兩把鎖的抽屜,笑笑,再想想那兩個姑娘,我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當另一個縣發來請帖,邀館裏派人去拍攝他們的溫泉山莊開營儀式時,大家都想起來,我有兩年沒有出過公差了。於是,館長便把這個好差使給了我。這事是在館裏的全體會上決定,大家鼓掌通過的。下班的路上,館長跟我走在一起。他說,我去的這個縣的縣長與我的老鄉賢巴,兩個人都是風頭正健的年輕縣長,兩個人做什麼事情都相互較著勁,館長說:“你那個老鄉剛成立了旅遊局想開發溫泉,這邊不聲不響,先就把溫泉開發出來了。你去,我們給他好好宣傳一下。”

館長這麼說,好像我特別想報複賢巴一下,好像我們多出兩個櫥窗,就可以狠狠報複賢巴一樣。但館長是好心,同事們也都是好心,我無話可講。

這個溫泉離我的家鄉,比草原上那個溫泉要近上百公裏。隻是從來沒人說起過這個溫泉。

縣裏派了一個宣傳部的幹事來接我們這一幹不很要緊的人。我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這個溫泉?

他說:“發現?隻是開發罷了,溫泉又沒藏起來。”

“怎麼以前沒有聽說過。”

他有些不耐煩了,說:“現在不就聽說了嗎?”

車行一百多公裏,就是這個縣的縣城。當夜就住在招待所裏。第二天早上起來上路,我們的車便加入到了一個近百輛小車,並有警察開道的車隊裏。晚上下過雨,已經是九月份了,落在河穀裏打濕了河灘上大片卵石的雨在山頂上是雪,高處的雪被陽光照亮,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車隊在這樣的風景中緩緩行駛了十多公裏。一道青翠的鬆枝裝飾的牌坊出現在眼前。鼓樂齊鳴,穿著民族服裝的美麗姑娘手捧酒碗與哈達等在那裏。車隊停下來。官員們登上了牌坊前鋪了紅色化纖地毯的講壇,講話,又拿起剪子剪斷了攔路的紅綢。大家走進牌坊,便進入了一個簇新的溫泉山莊,再剪開一個閥門上的紅綢,大號碗口那麼粗的一股水,便通過一個鐵管嘩嘩地流入溫泉山莊中央的遊泳池裏。水濺在瓷磚鋪出的池底上,聲音歡快響亮。溫泉特有的硫黃味蓋過了人們的喧鬧,四處彌散開來。一個新的旅遊資源的開發大功告成了。我自己的相機,身邊的很多相機舉起來,快門聲響成了一片。“劈劈啪啪”,就像劈柴垛子從高處垮了下來。

餐廳裏的歡宴結束後,那池子裏的水也注滿了。很多人都換上事先準備的遊泳衣褲走入了水中。人太多了,所以隻有領導被安排到有單獨的溫泉浴池的客房裏休息。我沒帶遊泳衣褲,又沒有進單間的資格,便約了幾個有類似情況的人順著引溫泉水下山的鋼鐵管道往山上走去。進入樹林後,鋼鐵管道便潛入了地下,但新填埋的黑土指出了方向。

我們在樺樹、櫸樹與鬆樹混生的樹林裏一路向上,林子裏,身前身後不時有幾聲鳥鳴,腳底下的苔蘚潮濕鬆軟。然後,風把硫黃味送進了我們的鼻腔。在一個小山澗裏,翻過一株倒在地上正在腐朽的巨大雲杉樹幹,溫泉的源頭便出現在我們眼前。

從一株紅樺樹根緊抓著的岩石下,溫泉汩汩有聲,翻湧而出。然後就在一個混凝土蓄水池中彙聚,經過一個濾水口,進入了碗口粗的鑄鐵水管,奔往山下。濾水口的水麵上,堆積起大堆的落葉,這對本就十分潔淨的水又起了一次過濾作用。當然,我們來這裏不是來看這個蓄水池的,而是想看看溫泉本來的樣子。原來溫泉水流淌的山澗中,水已經幹了,於是,滿澗裏隻剩下了很多長滿青苔的磊磊石頭。而在那些石頭中間,現在還有幾個閃亮的水窪,想來,當溫泉水還在澗裏自由流淌的時候,那一個個水窪便是可以沐浴身體的地方,雖然,這比草原上的溫泉局促了許多,但有幾個人躺在裏麵沐浴身體,還是完全可以的。我們在溫泉邊上坐了一些時候,覺得上山時汗濕的背上有些寒意,大家站起來,摸摸坐濕了的屁股,再環顧一次四周,便開始邁步下山了。甚至沒有人拿出相機來拍一張照片。一條小路很清晰地從泉眼處開始,從比山澗高一點的樹林中順著山澗蜿蜒。我們順著這條路下山。轉過兩個山彎,一個小木屋出現在眼前。而且,木屋頂上還冒出嫋嫋的青煙。走進木屋,火塘上架著的鍋裏透出陣陣肉香。木屋裏有三個人。一個小姑娘正用肉湯喂一個眼睛上搭著一條濕毛巾的老女人,老男人有些木然地對我們笑笑,不停地抽他自己的煙。眼睛上搭著毛巾的老女人臉上露出笑容,說:“又來人了,也是來治病的吧。”

此行中好像隻有我懂得藏話,於是,我說:“我們來看看溫泉。”

老太太說:“這溫泉靈啊,多洗幾天,我這眼睛就又能看見了。”

她推開嘴邊的肉湯,拿掉毛巾坐起身來。露出她不停流淚的雙眼與通紅的眼眶。她說:“女兒,去吧,給新來的人騰些地方,今天晚上我們就有三家人了。”

她女兒告訴她,是一些看風景的幹部。老太太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又倒向地鋪,再次把毛巾搭在眼睛上。我們退出木屋,在屋子旁邊看見一個岩石,細細的兩股溫泉便從岩石中央的裂縫裏翻湧出來,加上石頭上的兩個小窪,多少有些像一對淚眼。那個姑娘走出來,用這水洗了毛巾,又用一隻銅罐打了水,把毛巾浸在裏麵,又回木屋裏去了。

我算是看到人們是如何用溫泉治療疾病了。

這時,從樹叢那邊,傳來了一個人很難過,也很費力地嘔吐的聲音。往前幾步,是這溫泉的又一個泉眼。一個人正伏在那裏嘔吐,一個女人,是他的母親吧,一隻手扳著他的肩頭,一隻手拍打著他的背部。那人吐過了,直起腰來大口喘息著,看到我們,他年輕瘦削的臉上露出了熱情的,也是無力的笑容。他說:“聽說今天山下很熱鬧?”

我點點頭:“你這是治什麼病?”

“胃裏的毛病,”他母親說,“我兒子沒病的時候,一頭牛都扛得起來,現在瘦成什麼樣子了。”

小夥子顯得十分虛弱,但他還是說:“喝這水洗胃,吐了喝,喝了吐,把肚子裏不幹淨的東西吐光了,胃洗幹淨了,我的病就好了。”

這時,有一個同伴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為什麼不去醫院?洗溫泉能治病也可以住在山下,你們不知道山下的溫泉山莊住得好,吃得也好嗎?”

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我感到自己心裏躥起了莫名的怒火,但那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仍然笑著:“這裏不用花錢啊!”

說完,他又俯身在溫泉上開始很艱難地大口大口吞咽硫黃味濃重的溫泉水,他呻吟著,吞咽著,我們背過身走下山去,很快,便聽到他再次嘔吐的聲音。我加快步子,把這聲音遠遠地拋在了後麵。

因為這個聲音,我失去了在豐盛晚宴上的胃口。餐廳裏觥籌交錯,我不想煞大家的風景,便離席走到外麵。溫泉山莊門口,立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上麵列出了這溫泉水中所含稀有礦物質的成分,並說這泉水有治療風濕,皮膚病與美容的功效,我望望正掩入暮色的山林,想起那些在溫泉邊治病的人們。他們相信溫泉無所不能的功效,是因為傳說的魔力,而這個廣告牌上的文字,是一個權威醫療機構的鑒定結果,是真正的科學,當然,走近這科學的大門,你需要很多的金錢。

作為慶典活動的一個組成部分,晚會開始了。十多個歌舞節目過後,焰火在濃重山影的背景下升起來,帶著尖利的嘯聲,在星空下燦爛地進散,並掩去了星空。晚會的後半段是交誼舞會,脫去了演出服的漂亮女演員穿梭在一個又一個領導的雙臂之間。

我去外麵的馬路上散步,夜色清涼,永恒的星星又布滿了天空,山沉沉睡去,我不知道山上溫泉邊上的人是否也有山一樣踏實的睡眠。

一個地方無論遠近,要麼你從來不去,一旦去過一次,就好像訂立了一個合同,就會不斷去與它相會。我與這個溫泉也是一樣。真的,過去我連聽也沒有聽說過這個溫泉的名字。但自打有了第一次的相會,往後的幾年裏,我總會經過這個地方。不是專門去這個地方,但總是在去一個什麼地方時經過這裏。有些時候,我們停下來,用附近山崖上飛瀉而下的山泉擦洗幹淨汽車,再在溫泉山莊的露天泳池裏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溫泉浴讓人胃口大開,所以,日益多起來的餐館的生意看起來都很不錯。有些時候,車子就從溫泉山莊旁飛馳而過。即便那樣,也可以看到,圍繞著這個溫泉山莊,蓋起了一幢又一幢說不上好看,但也說不上難看的小樓,不幾年,溫泉山莊這裏儼然是一個繁華的小鎮了。後來,鎮子上還建起了一個礦泉水廠,這一路的商店裏,都有這個廠的產品出售。

有一天,我坐在車裏,與同行的人驚歎這個因旅遊而勃興的小鎮的變化時,突然想起了我童年的朋友賢巴。想起了他想開發的那個更加美麗的溫泉。那個溫泉旁有一座赭紅色的岩峰,有寬廣的草原,那美麗的景色會使那裏的溫泉旅遊更容易開展。這次,我是跟一個紀錄片攝製組一起出行的。我是向導也是顧問,我拿出地圖,告訴導演,將增加一段重要的行程。他問我為什麼?

我說:“一個溫泉。”

他看了看我:“溫泉?”

我點點頭:“溫泉。”

導演說:“他媽的,溫泉。也許你是有道理的吧。”

我笑了。

導演也笑了,說:“我覺得你總是有道理的。”

其實,我也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便拿起了筆,在小說裏講我那些大多數人覺得沒有道理的事情。當我寫得有些名氣的時候,我不用再為那些個櫥窗拍攝或張貼照片了。

兩天以後,我們因為下雨,滯留在一個縣城裏。導演因為預算在門口皺著眉頭看天,我躺在床上,百無聊賴中拿起了床頭上的電話。我要了一個114,查到了草原縣政府的電話。

電話打到了縣政府辦公室。我沒有說要找賢巴縣長。我隻說想打聽一下他們那裏溫泉旅遊的情況。

對方有些警惕:“你是幹什麼的?”

我報了一個旅行社的名字:“聽說了貴縣草原很漂亮,還有溫泉。”

對方鬆了一口氣,告訴了我一個電話號碼。

電話通了:“你好,某某縣旅遊局。”

我說,想打聽一下貴縣的旅遊資源的開發情況。

“哪一方麵?”

“比如……溫泉。”

對方捂住了話筒,過了很久,話筒裏才響起了另外一個人的聲音:“請問你是想投資嗎?”這是賢巴的聲音!他的聲音有些急切。“我們的措娜溫泉是一個很好的投資項目。”

我說:“對不起,我隻是一個想來旅遊的遊客。”

他沒有聽出我的聲音,“啪”一聲把電話扣上了。想來這個野心勃勃的家夥的日子不是十分好過。那個成功開發了那個溫泉山莊的人,當時是一個副縣長,現在提拔為縣長了。最近又出國考察意大利旅遊,人們說回來定還要升遷。但賢巴卻待在旅遊局裏等待投資商的電話。好像,他的屁股被粘在縣長的椅子上再動不了了。

十天後,我們的汽車爬出最後一道峽穀,開闊的草原展現在眼前。

當天下午,我們就來到了措娜溫泉。赭紅色的石頭山峰聳立在藍天下麵,聳立在寬廣美麗的草原中央。但是,當溫泉出現在眼前時,我大吃一驚,攝製組的人都大失所望。因為我向他們反複描述,同時也在反複重溫的溫泉美景已經不複存在了。溪流串連起來的一個個閃閃發光的小湖泊消失了。草地失去了生氣,草地中那些長滿灰白色與鐵紅色苔蘚的礫石原來都向那些小湖彙聚,現在也失去了依憑。

溫泉上,是一些零落的水泥房子。

這些房子蓋起來最多五六年時間,但是,牆上的灰皮大塊脫落,門前的台階中長出了荒草,開裂的木門歪歪斜斜,破敗得好像荒廢了數十年的老房子。隨便走近一間屋子,裏麵的空間都很窄小,靠牆的木頭長椅開始腐爛,占去大半個房間的是陷在地下的水泥池子,那些粗糙的池壁也開始脫皮。腐爛,腐爛,一切都在這裏腐爛,連空氣都帶著正在腐爛的味道。水流出破房子,使外麵那些揭去了草皮的地方變成了一片陷腳的泥潭。

再往上走,溫泉剛露頭的那個地方被一道高大的環形牆圍了起來。從一道石階上去,原來泉眼被直接圍在了一個露天大泳池中間。泳池四周是環形的體育場看台一樣的台階。同來的攝像師失望地放下了扛在肩頭的機器,罵了句什麼,在水泥台子上坐了下來。

大家都罵了句什麼。

我卻突然想到了古羅馬的浴場。但這裏沒有漂亮的大理石,沒有精美的雕刻。有的隻是正在開裂的水泥池麵。所以,這個想法讓我啞然失笑。不知是笑自己這奇怪想法,還是笑敢於在這樣漂亮的風景上草率造成這樣建築的人。笑過之後,我也在水泥台階上坐了下來。導演遞我一支煙,口氣卻有些憤憤然:“你不是說這兒挺美的嗎?什麼美麗草原上的珍珠串,什麼裸浴的漂亮女人,媽的,你看看這都是什麼!”他舉著一根曲曲彎彎的柳棍,挑起一條被人丟棄的肮髒的破褲子,然後,又走到水邊,用棍子去捅粘在池壁上的油垢與毛發。這些東西,在原來的水池裏,很快就在草間,在泥石裏分解了。那是自然界中豐富的微生物的功勞。但在這樣一個水泥建築裏,微生物失去了生存條件,汙垢便越積越多了。

一個更為奇怪的現象是,這裏修起這樣一片建築,卻不見一個管理人員來打掃,來維護,隻有草率的建築在濃重的硫黃味中日漸腐朽傾圮。這個世界上,如此速朽的東西是有的,但沒想到在這裏見到。我仍然坐在那裏與兩個獸醫交談。鄉長走了。兩個獸醫卻表情漠然。他們搬來自己整理出的一部藥典。藥典用的全是寺院抄寫經文所用的又厚又韌的手工紙,每一個藥方中,都夾進了所有藥草的標本。他們說,這是那個老僧人留下來的。老僧人的遺願之一,就是建一個現代化的獸藥工廠。但是,縣裏沒有人過問這樣的事情,隻有商人來願意出一筆巨資買走這本藥典。我翻看那部藥典,裏麵夾著的一株株標本,散發出植物的清香。

就在這時,院子外麵響起了一個人響亮的笑聲。這笑聲有點先聲奪人的效果,如果是在戲劇舞台上,那就表示一個重要人物要出場了。果然,披著呢子大衣的賢巴縣長寬大的身子出現在獸醫站窄小的院門口,他的身子差不多把整個院門都塞滿了。他站在那裏,繼續笑著,我們有些默然也有些漠然地看著他好一陣子,他才走進院子裏來,跟兩個站起來的獸醫握手,說:“辛苦了,辛苦了。”

兩個獸醫握了手,站在那裏無所適從,恰好壓力鍋內壓力達到預設高度,像汽笛一樣嘶叫起來。兩個獸醫趁機走開,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賢巴緊拉住我的手說:“怎麼,來了這裏也不向老鄉報個到,怕我不管飯嗎?”

他這麼做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本來,我以為他會為了把溫泉糟蹋成這個樣子而有些慚愧,但他沒有。那個剛才還牢騷滿腹的鄉長又滿臉堆笑跟在他後麵,賢巴不等我說話,便轉過身去問鄉長:“你沒有慢待我的朋友吧?”

鄉長說:“都安排了,安排了。”

“你的鄉長很盡職,他們把溫泉看得嚴嚴實實的,根本不讓人接近。”

賢巴拍拍我的肩:“我的好老鄉,你不知道管一個縣有多難,溫泉開發在經濟上交了一點學費,但是,我常常說,作為一級政府,為官一方,我們不能把眼光隻放在這麼一個小的問題上。”他聳聳肩膀,往下滑落的大衣又好好地披在了身上,他再開口,便完全是開會做報告的腔調了。他說:“你看到沒有,我們因陋就簡蓋起了的溫泉浴室,雖然經濟回報沒有達到預期,但是,這種男女分隔的辦法,改變了落後的習慣,所以,我們應該看到移風易俗的巨大作用。我們很多同誌隻把眼光放在經濟效益上,而看不到這種改變落後習俗的方式,對於精神文明建設的作用。而且,如果用長遠的眼光看問題,改變落後的生活方式,也是改變投資的軟環境,投資終究會搞起來的。”

我本來是想勸勸他,為了溫泉,或者為了少年時代我們對這個溫泉共同的美好想象,可他像做報告一樣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的嘴也就懶得張開了。我不是官員,但按流行的話來說,我一直生活在體製內,遇到像這樣誇誇其談,謊話連篇的大小官員是很尋常的事情,不應該感到大驚小怪。也許是因為這個溫泉,也許是因為我們共同的少年時代,我才希望他至少有一點兒痛悔的表示。

也許這些自欺欺人的謊話也是剛剛湧到他嘴邊,於是,他有些灰暗的臉上泛起了光芒,他撇開我,把身子轉向鄉裏的幹部。他的眼睛閃爍著激越的光彩,聲調卻痛心疾首:“是的,溫泉開發不是十分成功,遇到了一些問題,資金的問題,改變農牧民落後的風俗的問題,可是,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保守。改革開放這麼多年,溫泉躺在這裏這麼多年了,沒有人想過要做點什麼。也沒有人說過什麼。我做了,調查的人來了,風言風語也跟著來了,縣長選舉時也不投我的票了,可就是沒有人想一想他正麵的意義!”

到底是做了這麼些年的官員,我看他一番話說得下麵這些人都有些激動了。也就是從今天開始,這個因溫泉而失意的官員,要把自己打扮成一個改革先驅,一個勇探雷區的犧牲者了。

我不想聽這種振振有詞的混賬話,我來這裏,是為了我少年時代構成的自由與浪漫圖景的遙遠的溫泉。穿過很多時間,穿過很寬闊的空間,我來到了這裏,來尋找想象中天國般的美景。結果,這個溫泉被同樣無數次憧憬與想象過措娜溫泉美景的家夥的野心給毀掉了。

他用野蠻的水泥塊,用腐朽的木頭,把這一切都給毀掉了。

我離開了那群官員,也離開了我的同伴,把車開到那赭紅色岩石的孤山下,又一次去看那眼溫泉。太陽正在落山,氣溫急劇變化,使一些小旋風陡然而起,把土路上的塵土卷起了,投入到早已麵目全非,了無生氣的溫泉之上。

如果花臉貢波斯甲活到今天,看到溫泉今天的樣子,看到當年的放羊娃賢巴今天的樣子,他會萬分驚奇。他會想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如此輕易地就失去了對美好事物的想象。任何一個有點正常想象力的人,怎麼會在一個曾經十分喧鬧,也曾經十分落寞的美麗的溫泉上堆砌這麼多野蠻的水泥,並用那些塗著豔麗油漆的腐朽的木頭使晶瑩的溫泉腐朽。我用常識告訴自己,這水不會腐朽,或者說,當這一切腐朽的東西都因腐朽而從這個世界消失了蹤跡時,水又會汩汩地帶著來自地下的熱力翻湧而出。但是,那樣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再屬於我們這些總是試圖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麼痕跡的短促生命。

在故鄉的熱泉邊上,花臉貢波斯甲給了我們一種美好的向往,對一種風景的向往,對一種業已消逝的生活方式的浪漫想象。那時候,我們不能隨意在大地上行走,所以,那種想象是對行走的渴望。當我們可以自由行走時,這也變成了一種對過去時代的詩意想象。

也許,像賢巴這樣的人,最早看穿了這些想象的虛妄,於是,他便來親手摧毀了產生這一切想象的源泉。

我坐下來,望著眼前頹敗的風景,恍然看見家鄉熱泉邊的開花的野櫻桃,看到了花臉貢波斯甲,而我不再是一個孩子了,我是一個曾經與他浪遊四方的風流漢子,他臨死的時候曾經囑托我告訴他溫泉今天的消息。於是,我聽見自己說:“夥計,什麼都沒有了,我們的兒子把它毀掉了。”

他不問我為什麼。我知道他有些難過。

但他沒有血肉的頭顱閉不上雙眼,於是,他的難過更加厲害了。我感到天都跟著暗了一下。結果,那個我親手放上樹去的頭顱便從樹上跌落下來。那些頭骨早已在風中朽蝕多年了。跌到地上,連點響聲都沒有便成了粉末,然後,一縷歎息一樣的青煙升起來,又像一聲歎息一樣消散了。

那表麵的靜謐像是被外麵喧囂的世界遺忘了一樣。林子的四周的山村幾乎完全光禿了。山坡上裸露出灰黃的泥土與灰白的光石,四處是泥石流衝刷過的痕跡。那裏,記憶中的森林,以及眾多的淡流都消失了,故鄉童話般的氣氛歌謠般的色彩已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