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溫泉(2 / 3)

並且,在下山的路上,他和我並肩走在了一起。

我不想理會他,但他抽了抽鼻子,又抽了抽鼻子,說:“你也應該爭取當解放軍。”

我說:“為什麼?”

他壓低了聲音說:“你也跟我一樣,想永遠離開這個該死的寨子。”他站住了,雙眼直盯著我,而我確實有種被他看穿了內心的感覺。問題是,這種該死的生活不是想要擺脫就可以擺脫。就像不是想上天堂就能上到天堂一樣。花臉是永遠擺脫了。賢巴也永遠擺脫了。現在,送他上到天堂的嶄新皮鞋那麼用力,踩得積雪咕咕作響。而我肯定離不開這個該死的寨子。想到這裏,我的眼裏竟然不爭氣地湧起了淚光。

眼淚使賢巴表情複雜的麵容模糊起來。

但是,我聽見他有些驕傲,還有些厭惡的聲音說:“真的,你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然後,他便一路用新皮鞋踩著咕咕作響的積雪,趕到前麵,加入到了喧鬧的人群中間。把我一個人落在了後麵。我再回看身後,花臉的葬身之處,放牧的那些馬,從山上下來,噴著響鼻,圍著那座曾經的木屋,而雪地上反射的陽光掩去了意猶未盡的淡淡青煙。隻是那些馬,立在那裏,一動不動,好像夢境裏的群雕一般。

那天晚上,我真做了一個夢。夢見花臉牽著馬,馬背上是那副漂亮的鞍韉,他的身後,是一樹開滿白花的野櫻桃。他對我說:“我要走了。”

他揮揮手裏的馬鞭,櫻桃樹上雪白的花瓣便紛紛揚揚,如漫天飛雪。他拂開飛雪的簾子,再次走到我跟前:“我真的要到溫泉去了。”

夢裏的我絕望得有些心痛,我說:“你騙我,你去不了溫泉,山那邊沒有溫泉。”

他有些傷心,傷心的時候,他垂下了眼皮,這種垂眼的動作有點美麗女人悲哀時的味道。有點佛眼不願或不忍看見下界痛苦的那種味道。

花臉死後不久,一隊汽車開到了村口,因為失去了遠方而基本沒有了用處的馬群被人趕下山來。一匹匹馬給打上了結實的腳絆,趕上了汽車被木柵分成一個個小格子的貨廂,每一匹馬被關進一個小格子,再用結實的繩子綁起來,這些在雪山腳下自由遊走的生靈立即便帶著巨大的驚恐深深地萎靡了。汽車啟動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從此,我們的生活中就再也不會有馬匹的蹤影了。

有個工作組的同誌勸鄉親們不要傷心。他說,這些馬是賣給解放軍去當軍馬,聽著軍號吃飯,聽著口令出操,迎著槍炮聲奔跑。但是工作組長說:“狗屁,現在是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了,這些馬閑在這裏沒有用處,要知道還有好多地方是用人犁地呢!”於是,我們知道這些生靈是要去服犁地的勞役了。而在我們生活中,馬隻是與騎手融為一體的生靈,是去到遠方的忠實伴侶。犁地一類的勞役是由氣力更大的牛來擔當的。

曉得了這些馬的命運,更多的人哭了。然後,人們唱起了關於馬的歌謠。我聽見表姐的聲音高高地超拔於所有聲音的上麵。我的眼睛也濕了。在老人講述的故事裏講到我們文明的起源時,總是這樣開始,說:“那個蒙昧時代,馬與野馬,已然分開。”那麼,今天這個文明時代,馬和騎手永遠分開。

這些馬匹換來了一輛有些凶惡的突突作響,大口大口噴吐著黑煙的手扶拖拉機。隻是它不像書上說的那樣用來耕地,而是成了運輸工具,第一次運輸任務,就是送走這一輪的工作組,再迎來另外一輪的工作組,工作組離開的時候,賢巴也跟著一起離開了。那天,全寨子的人都站在路口,看著突突遠去的拖拉機冒著黑煙爬上山坡,然後便消失不見了。

時間在近乎停滯的生活中仍然在流逝,近乎窒息的生活中也暗藏著某些變化。幾年後,我上了中學,回鄉,又拿到了新的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天,父親對我說:“如果寨子裏永遠都是這種情形,你就永遠不要回來。”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認真地為我的皮靴換一副皮底。父親還讓我上山,好好在鹽泉裏泡泡我的一雙臭腳。他臉上的皺紋難得地舒展開來,露出了溝壑最深處從未見過陽光的地方,他說:“去吧,好好泡一泡,不要讓你的雙腳帶著藏蠻子的臭氣滿世界走動。”藏蠻子是外部世界的異族人對我們普遍的稱呼。這是一種令我們氣惱卻又無可奈何的稱呼。現在,父親帶著一點幽默感,自己也用上了這種稱呼。

我去了山上,在鹽泉邊泡了泡自己的雙腳。把雙腳放在像針一樣紮人的冷水裏,再探入鹽泉底部質地細膩的泥沼裏,我的雙腳有一種很舒服熨帖的感覺。但我不大相信這種方法就能永遠地去掉腳上的臭氣,如果這種臭氣真是我和我的族人們與生俱來的話。想到這裏,我便把雙腳從泥沼裏拔了出來,去看那座曾經的木屋。現在那裏什麼都沒有了。當年的屋基上長出了一簇葉子肥厚的大黃。大黃是清熱降火的藥材。我對著這簇可以入藥的植物站立了很久。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到它們中間,然後,一個東西猛一下,在被我看見前便意識到了。一顆人頭。一個骷髏!在一小塊空地上,那個骷髏白得刺眼。上下兩排牙齒之間有一種慘烈的笑意,而曾是兩眼所在的地方,兩個深深的空洞又顯得那麼茫然。

我感到自己的牙根上有涼氣在遊走,我倒吸著這噝噝的涼氣,有些驚恐的聲音脫口而出:“花臉?”沒有回答。

當然沒有回答。

然後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與這個骷髏麵對著麵。牙關裏的涼意,此時像眾多小蛇在背上遊走。但我還是沒有離開。而是與這個骷髏臉對著臉。這片山穀裏,沒有了馬的蹤跡,是多麼死寂無聲啊!

我又對那骷髏叫了一聲:“花臉!”

一陣風吹來,周圍的綠色都動蕩起來,那骷髏好像也搖晃了一下。我以為是他聽見了我的叫聲,便說:“我要走了。你的馬也都走了。”骷髏沒有回答。我就坐在那潮濕的泥地上,最初的驚恐消逝了,無影無蹤了。我扯來幾片大黃葉子,把骷髏包起來,我說:“這裏又濕又冷,還什麼都看不見,來,我們去另找個地方。”

我找到了一棵冠蓋莊嚴巨大的柏樹,將那個頭骨放在一個巨大的枝杈間。這樣的地方,淋不到雨水卻照得見陽光。這個位置也能讓他像一個大人物一樣坐北朝南。加上他眼眶巨大,如果願意,他不錯眼也能同時看到東方與西方。東方的太陽升起來,是一切的開始。西邊的太陽落下去,是一切的結束。當然了,西邊還有雪山,雪山後麵有草原,草原上很遙遠的地方,據說有令一切生命美麗的溫泉。

沒有想到,十年後,我的工作會是四處照相。

我不是記者,不是照相館的,也不是攝影家,而是自治州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身穿攝影背心,在各種會議上照相,到農村去照相,到工廠去照相,也到風景美麗的地方去照相。目的隻是為了把館裏負責的三個宣傳櫥窗裝滿。三個櫥窗一個在自治州政府門口,一個在體育場門口,一個在電影院廣場旁邊。宣傳部長總是說著文件上的話:“變化,要表現出偉大時代的偉大變化。”

但是,這個變化很難表現。

比如每一次會議,坐在主席台上的那些人都希望櫥窗裏有自己的大幅照片,主席台上的人一個個排下來,三五年過去,仍然一無變化。農民種莊稼的方式也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十年前,農民的地裏有了拖拉機,又是十年過去,拖拉機都有些破舊了。倒不及變化剛剛發生時的那種新鮮了。然後是給家家戶戶送來了現代光明的水電站,但是,不變的水電站又怎樣體現更多的變化昵?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用不同的風景照片來調劑這些短時間內很難有所變化的畫麵。結果,有了不同的風景照片,這些圖片展覽好像就能符合表現偉大變化的要求了。

所以,風景是一個好東西。

對我那雙鏡頭後麵的眼睛來說,風景也真是好東西。我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拿著菲薄的出差補貼四處走動拍攝風景照片。另一些挎著政府配置的照相機的家夥也四出遊蕩,拍攝風景照片。在這種遊走過程中,不隻是我一個人,開始把自己當成是一個攝影家,或者是一個未來的攝影家。於是我把持著的那三個櫥窗,在這個小城裏,作為重要的發表陣地就有些奇貨可居了。很多照片從四麵八方彙聚到我這裏。於是,我又有了一個身份,一個編輯,一個頗有權威感的業餘攝影評論家。三個櫥窗的影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時髦。那些年,幹部越來越年輕,越來越知識化,越來越追逐新潮。這些領導都把相機當成了小汽車之外的第二項配備,就像是今天的手機與便攜式電腦。

我因此成了好多領導的朋友,一個好處是他們去什麼地方時,可能在他們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裏把我捎上。大家一起在路上選景,一起在路上照相。一起把作品發布在我把持的櫥窗裏。這些個櫥窗使我成了小城裏一個很多人都知道的人物。我成了很多領導的藝術家朋友。

甚至有開放的姑娘找來,想讓我拍一些暴露的照片,作為青春的紀念。她們抱著人體畫冊,臉紅紅地說:“就是要拍這種照片。”她們說,年老了,看看年輕的身體,也是一份很好的紀念。

布置櫥窗時,我已經習慣有很多人圍觀,在身後讚歎。當然,這些讚歎並不全都是衝著我來的,雖然我擺放那些照片的位置很具匠心,雖然我蘸著各種顏料,用不同樣子的筆寫出來的不同的字總是美不勝收。但更多人的聽上去那麼由衷的讚歎,隻有一小半是為了照片,一多半是為了照片後麵那些熟悉的名字。人們說:“啊,某局長!”

“看!某主任!”

這一天,我貼了半櫥窗的照片,聽了太多的這種讚歎,心裏突然對自己工作的意義產生了一絲懷疑,便讓對麵小店送一瓶冰啤酒過來,坐在槐樹陰涼下休息。五月的中午,天氣剛剛開始變得炎熱。潔白而繁盛的槐花散發的香氣過於濃烈,熏得人昏昏欲睡。

在很多人的圍觀下,我為一幅照片取好了標題《遙遠的溫泉》,並信筆寫在紙上。是的,這是一幅溫泉的照片。熱氣蒸騰的溫泉裏,有兩三個女人肉感模糊的背影,不知是距離太遠,還是焦距不準,一切看上去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偷窺的樣子。照片上的人影被拉得很近,但又顯得模糊不清。這是我的櫥窗裏第一次展出這樣的照片。前一天晚上,我與拍下這張照片的某位領導一起喝酒。聽他向我描述他所見到的溫泉裏男女共浴的美妙圖景。他也是一個藏族人。他說:“他媽的,我們是退化了,池子裏的人都叫我下去。結果我脫到內褲就不敢再脫了。”

“池子裏的人們笑我了。他們笑我心裏有鬼。想想,我心裏真是有鬼。”這張照片的拍攝者有些醉了,“夥計,你猜我怕什麼?”

我猜出了幾分,但我說我不知道。

他說:“溫泉裏那些姑娘真是健康漂亮,我怕自己有生理反應,所以要有一條內褲遮著,所以,最後隻有跑到遠處用長焦鏡頭偷拍了這些照片。”有些照片異常的清晰,但我們下了好大決心,才挑了這張畫麵模糊的,拿來作一次小心的試探。

我坐在樹蔭下喝著啤酒,寫下了那個標題,但當我從牛皮紙信封裏拿出這張照片時,那幾團模糊的肉色光影一下便刺中了人們的眼球。人們一下便圍了上來。雖然不遠處的新華書店裏就在公開出售人體攝影畫冊,錄像帶租賃店裏半公開的出租香港或美國的三級片。盡管這樣,模糊的幾團肉光還是一下便吸引了這麼多熱切的眼球。正是這些眼球動搖了我把這張照片公開展出的信心。我不用為全城人民的道德感負責,但在展覽上任何一點小小的不慎,都會讓我失去那些讓我在這裏生活愉快的官員朋友。

於是,那張照片又回到了牛皮紙信封裏。那幾個標題字也被撕碎了。我又灌了自己一大口冰涼的啤酒。這時,一個穿著黑色西服,領帶打得整整齊齊的官員自己打開一把折疊椅坐在了我的對麵。

說他是一個官員,是因為他那一身裝束,他自己拿過椅子時那掩不住的大大咧咧的派頭。他笑眯眯地坐在我麵前,說:“請我喝杯啤酒吧。”我把茶杯裏的殘茶倒掉,給他把啤酒斟滿,我有些慵倦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有些特別的殷勤。

他問:“你不認識我了?”

我搖搖頭,說:“真沒見過,但我猜,起碼是個縣長。”

“好眼力。”他說,他是某某草原縣的副縣長。

我說:“那你很快就能當上縣長。”憑我多年的經驗,有兩種人明知是假話也願意聽:一種是女人願意你把她的年紀說小;一種是那些在仕途上走上了不歸之路的官員,願意聽你說他會一路升遷。

他笑了,灌下一大口啤酒,說:“我們這種人身上是有一種氣味的,有狗鼻子的人,一下就聞出來了。”

我說:“你罵我呢。”

他說:“我不是把你我兩個都罵了嗎?”

他說的倒還真是實話,他把當官的人,和一眼就認得出誰是當官的人的人都給淺淺地罵了。

他說:“我認識你。”

我說:“哪次開會,我去照你們這些一個個大腦袋,你當然該認識我了。”

“那次你到我們縣,我就想趕回來見你,帶你去看溫泉,你一直想看的溫泉。結果我趕回來,你們已經走了。”

說起溫泉,我有些惱火,因為莫名的擔心,我取下了這張照片,但我待會兒還得去向這張照片的攝影者作一些解釋,並且不知道這些解釋能否說服對方。

看我經過提示也沒有什麼反應,他把剛才摘下又戴上的墨鏡又摘下來,隔著桌麵傾過身子來,說:“你這家夥,真不認識我了?”

這回,我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但沒有到溫泉一樣遙遠的記憶中去搜尋,最後,我還是搖了搖頭。

他有些失望,也有些憤怒,說:“你他媽的,我是賢巴!”

天哪,賢巴,有好多年,我都牢記著這個家夥,卻沒有遇見過他。現在,我已經將他忘記的時候,他又出現了。當我記得他的時候,我心裏充滿了很多的仇恨。當我忘記他的時候,那些仇恨也消泯了。所以,他這個時候在我麵前出現,真是恰逢其時。因此,我想,神靈總是在這樣幫助他的吧。

於是,我驚叫一聲:“賢巴!”就像遇到多年失散的親人一樣。

他看著我激動的樣子,顯得鎮定自若,他拍拍我的肩膀,看看表,用不容商量的官員口吻說:“我去州政府告個辭,你把這個趕緊弄完,再回家把照相機帶上。兩小時後我來這裏接你。”

他說著這些話時,已經走到了大街的對麵一輛三菱吉普跟前,秘書下來替他把車門打開,而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與他一起走到了車子前。他在座位上屁股,坐牢實了,又對我說:“記住,一定要準時,今天我們還要趕路。”

而我還在激動之中,帶著一臉興奮,連連說:“一定。一定。”

當賢巴的座駕在正午的街道上揚起一片淡淡塵土,消失在慵倦的樹蔭下時,槐花有些悶人的香氣陣陣襲來,我才想起來,這個人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呢?一個區區幾萬人的草原小縣的副縣長憑什麼對我用這樣的口吻說話。而我居然言聽計從。街上有車一輛輛駛過,車後一律揚起一片片塵土,我被這灰塵嗆住了。一陣猛烈的咳嗽使我深深地彎下腰去。等我直起腰來,又趕緊回到櫥窗那裏,把剩下的活幹完。然後,回到辦公室,打開櫃子收拾了三台相機,和一大包各種定數的膠卷。

館長不在,我在他辦公室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他回來,於是,我才放了一張紙條在他的桌子上。背上了相機,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裏開始嘀咕,這個該死的賢巴,十多年不見,好像一下便把過去的全部過節都忘記了。而我想起這一點,說明那些過節還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口裏。但我現在沒有拒絕他的邀請。倒回十幾年,我想當年那個固執的少年是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拒絕。

僅僅是因為那個男女不分裸浴於藍天之下的溫泉嗎?

我走到體育場前的攝影櫥窗那裏,賢巴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經停在那裏了。賢巴滿麵笑容迎上前來,一開口說話,還是那種自以為是的腔調,他說:“我以為你要遲到了。”

“你以為?”

他仍然是一副官員的腔調:“你們這些文藝界的人嘛,都是隨便慣了的。”

我隻知道自己是群眾藝術館的館員,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藝界,或者什麼樣的人才能算文藝界,就確確實實不大清楚了。

他很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們昨天還在親熱相處,或者是當年的分手曾經十分愉快一樣。

他又叫秘書從我手上奪過了兩隻攝影包,放進了車裏。

後來,我也坐在了車裏,他從前座上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槐花的香氣又在悶熱的陽光下陣陣襲來,我點了點頭。

車子啟動了。賢巴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後排是我和他的秘書。看著他的碩大肥厚的後腦,我心裏又泛起了當年的仇恨。或許還有嫉妒。這時,我從後視鏡裏看到了他的目光,望著前方,仍然野心勃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機替自己拍過照片,就像那些大畫家願意對著鏡子畫一張自己的自畫像一樣。我從自己的每一張自拍照中都看到了這樣的目光。第一次看見這種神情的時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眼睛裏野火一樣燃燒著的東西卻告訴我自己一直在渴望著什麼。我想,麵前這個人也跟我一樣,肯定以為自己一直誌存高遠,而一直回避著麵對渺渺前程時的絲絲迷茫。

這時,他說話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錯嘛。”我直了直脖子,說:“沒法跟你比啊。”

“小小一個副縣長,弄不好哪一天說下去就下去了。”

“我想體會一下這種感覺還體會不到呢。”

這時,他突然話鋒一轉,說:“聽說你搞攝影後,我就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拍我們縣裏的那個溫泉。結果你一直沒來。”

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花臉貢波斯甲,想起了已經淡忘多年的遙遠的溫泉。

賢巴從後視鏡裏看著我說:“我說的這個溫泉,就是當年花臉向我們講過的那個溫泉。”他還說:“唉,要是花臉不死的話,現在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去看那些溫泉了。”

“但是花臉已經死了。”我從後視鏡裏看著他的眼睛,說:“花臉死得很慘。”我的口氣要讓他覺得花臉落得那樣的下場,和他是有一定關係的。但他好像沒有覺得。他說:“是啊,那個年代誰都活得不輕鬆啊。”我眼前又浮現出了花臉死去時歪倒在火塘裏的樣子,想起了他那燒焦的臉。現在,那個靈魂與血肉都已離開的骷髏還安坐在那株野櫻桃枝杈上嗎?這個季節,細碎的櫻桃花肯定已經開得繁盛如雪了。風從晶瑩的雪峰上飄然而下,如雪的櫻桃花瓣便紛紛揚揚了。

我沒好氣地說:“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我們不該忘記,那是時代的錯誤。”賢巴說這話時,完全是文件上的口吻。

汽車性能很好,發動機發出吟詠道路的平穩聲音,車窗外的景色飛掠向後。一棵樹很快閃過身後,一叢草中的石頭,一簇鮮豔的野花,都一樣地飛掠向後,深陷於身後的記憶之中了。記憶就像是一個更寬廣的世界,那麼多東西掉進去,仍然覆蓋不住那些最早的記憶。我希望原野上這些東西,覆蓋住我黯淡的記憶。但是該死的記憶又拚命地從光照不到的地方冒出頭來。是的,記憶比我更頑強。

賢巴又說起了溫泉。我告訴這位縣長,他說到溫泉時有兩種口氣。一種是官員的口氣,他用這種口氣談溫泉作為一種旅遊資源,要大力加以開發。他談到了資金,談到了文化。就是這該死的人人都談的文化,但他話題一轉,談到了男女混雜的裸浴。他的口氣一下變得有些猥褻了。他談到了乳房、屁股、毛發。少年時代的禁欲主義使我們看待一切事物都能帶上雙倍色情的眼光。這種眼光使我們在沒有色情的地方也能看到淫邪的暗示,指向眾多的淫邪暗示。

他一點也不生氣,而是哈哈一笑,拍著他的司機的肩膀說:“是的,是的,兩種口氣,官員的口氣和男人的口氣。”他的意思是說,誰讓我又是官員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奔向的是牧馬人貢波斯甲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是我們少年時代無數次幻想過的溫泉,那他就不該用那樣的口氣。於是,我不再說話。

他的眼睛已經被這話題點亮了。

他說:“到時候你拿相機的手不要發抖,不要調不準焦距。”

我沒有說話。

“哈,我知道了,你隻想飽自己的眼福,不願意變成照片與人分享嘛。還是拍些照片,以後就看不到這種景象了。”

這一天,我們住在縣城。賢巴請我去了他家裏,他的妻子是個病怏怏的女人,周身都散發著一些藥片的味道。但還是端著縣長夫人的架子,臉上冷若冰霜。賢巴有些端不住了。說:“這是我的同學,我的老鄉。”

於是,縣長夫人臉上那種冷漠的表情更加深重了,口裏嘟噥了一句什麼。

我自己調侃道:“鄉下的窮親戚來了。”

縣長夫人表情有些鬆動,打量我一陣,說:“你們那裏真還有不少窮親戚。”

我很好奇:“他們到這裏來了。”

縣長夫人盤腿坐在一塊鮮豔的卡墊上,手裏拿著一把精致的木梳,說:“他們來洗溫泉。”

我心裏有了一些惡意:“我來也是因為溫泉。”

賢巴趕緊插進來,說:“他是攝影家,他來拍攝溫泉。我們要把溫泉這個旅遊資源好好開發一下。”

縣長夫人臉上的表情又鬆動了一些。眼睛看著我,話卻是對她丈夫說的:“給辦公室打個招呼,讓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說完,她好像是做了一件特別累人的事情,歎口氣捶著腰走進了裏間的房子。其實,此前她丈夫已經在招待所把我安頓好了。我害怕賢巴因此難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我送下樓,說:“她跟我們不一樣,她是從小嬌生慣養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長。”他說出一個名字,那口氣中的一點點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蓋了,“那就是他爸爸。”

當然,他說出的確實是一個盡人皆知的名字。

這時已經是夜裏了,昏黃不明的路燈並沒有把地麵照亮多少,卻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賢巴又問我老婆是幹什麼的。我告訴他是中學教師。縣長說:“教師很辛苦。”

我說:“大家都很辛苦。”

他又聲音洪亮地笑了。笑完,拍拍我的肩,看著我走出了院子。街上空空蕩蕩。一小股風吹過來。吹起一些塵土。塵土裏卷動著一些破紙片,一些塑料袋。塵土裏的馬糞味和遠處傳來的低沉狗吠和黯淡低矮的星空,使我能夠確信,已經來到了草原。

第二天,賢巴沒有出現。

一臉笑容的辦公室主任來陪我吃飯,說賢巴縣長很忙。開會,審查旅遊開發方案。還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我隻好說我不忙。吃完午飯,我上了街。街麵上很多小鋪子,很多露天的台球桌。有幾個小和尚和鎮上的小青年在一起揮杆,桌球相撞發出響亮的聲響。不時有牧民騎著被太陽曬得懶洋洋的馬從街上走過。我唯一的收獲是知道了去溫泉有六十裏地。我站在街邊看了一陣露天台球,然後,一個牧民騎著馬走過來,身後還有一匹空著的馬。我豎起拇指,就像電影裏那些站在高速路邊的美國人一樣。兩匹馬停下來。斜射的太陽把馬和人濃重的身影籠罩在我身上。馬上的人身材高大,這個身影欠下來,說:“夥計,難道我們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我說出了溫泉的名字。

他哈哈一笑,跳下地來,拍拍我的屁股:“你騎有鞍子這一匹,上去吧!”他一推我的屁股,我一下便升起來,坐在高聳的馬背上了。那些打台球的人,都從下邊仰臉望著我。然後,他上了那匹光背馬,一抖韁繩,兩匹馬便並肩“嗒嗒”走動了。很快就走出縣城,翻過兩座小丘之間的一個山口,一片更廣大的草原出現在眼前。

“嗬!”不知不覺間,我發出一聲讚歎。

然後,一抖韁繩,馬便奔跑起來。但我沒有加鞭,隻讓馬離開公路,跑到湖邊,就放鬆了韁繩,在水邊鬆軟的小路上放慢了步伐。這是一個季節性的湖泊,水麵上水鳥聒噪不已。那個漢子也跟了上來。

他看著我笑笑,又抖抖韁繩,走到前麵去了。這一路,都由他控製著節奏,直到草原上突兀而起的一座紫紅色的石山出現在眼前。他告訴我山根下麵便是溫泉。看著那座赭紅色的石山,看著石山縫裏長出的青碧小樹,我想到了火山。很多年前,就在這裏,肯定有過一次不大不小的火山噴發。我把這個想法告訴他,他說:“這話像是地質隊的人說的。”

“我不是地質隊員。”

兩個人正斜坐在馬背上說話,從我們所來的草原深處,一輛飛馳的吉普車揚起了一柱高高的塵土。漢子突然猛烈地咳起來。我開了個玩笑,說:“該不是那些灰塵把你嗆住了吧?”

他突然一下止住了咳嗽,很認真地說:“不隻是我,整個草原都被嗆住了。”

這一路,我們都避開了公路在行走,但又一直伴隨著公路。和公路一起平行向前。我們又繼續策馬前行。漢子說:“以後你再來這個地方,不要坐汽車來。”

我說那不大可能,因為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

他揮了揮手,說:“得了吧,你的前輩都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嗎?”我的前輩們確實不是坐著汽車來洗溫泉的,而且,是在有了汽車以後失去了四處行走的自由。當然,後來又恢複了四處行走的自由,但是,禁錮太久之後,他們的靈魂已經像山間的石頭一樣靜止,而不是一眼泉水一樣渴望奔突與流浪了。很多人確實像莊稼一樣給栽在土裏了。他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我是說,如果你真的想看溫泉,想像你的先輩們一樣享受溫泉,那你就把汽車放在縣城,騎一匹馬到溫泉邊上來。”

“就像今天這樣?”

他說:“就像今天這樣。”

那輛飛馳的吉普車從與我們平行的公路上飛馳而過時,我們已經到了那赭紅色的山崖下麵。抬頭仰望,高高的山崖上有一些鴿子與雨燕向巢裏飛進飛出。他在這個時候告訴我:“我叫洛桑。”

我看著那些飛出巢穴的雨燕在空中輕捷地盤旋,過了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我說:“對不起,我早該問你的。”

他跳下馬,我也下了馬,兩個人並肩走在一起,他說:“你該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又頗為尷尬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然後告訴他我的名字。

洛桑笑了:“你總是這麼心不在焉嗎?”

我告訴他:“我一直在想溫泉。”

他看了看我,眼睛裏閃過一絲驚訝的亮光,但立即就掩藏住了。他說:“哦,溫泉。溫泉。好了,朋友,溫泉已經到了。”

這時,我們腳下掩在淺草中的小路,正拐過從崖體上脫落出來的幾塊巨大的岩石向前延伸。西斜的太陽把岩石巨大的影子投射在身上,風吹在身上有些涼。當我們走出岩石的陰影,身子一下又籠罩在陽光的溫暖裏,眼前猛然一亮:那不單單是陽光的明亮,而是被斜射的陽光鍍上一層銀色的水麵反射的刺眼光亮。

溫泉!

遙遠的措娜溫泉,曾經以為永遠遙不可及的溫泉就這樣出現在了我的麵前!

我站在那裏,雙眼中滿是溫泉的光芒在迷離搖蕩,濃烈的硫黃味就像酒香一樣,增加了恍惚之感。我站在那裏,不知站了多長時間,隻記得馬在身後嗅嗅地噴著響鼻。溫泉慢慢收斂了刺眼的光芒,讓我看清楚了。從孤山根下的岩縫中,從傾斜的草坡上,有好幾眼泉水翻湧而出,四處漫漶,在青碧的草坡上瀦積出一個個小小的湖泊。就是那些湖泊反射著一天裏最後的陽光,輝耀著刺目的光芒。

我把牽著的馬交給洛桑,獨自走到了溫泉邊上。水上的陽光就不那麼耀眼了,隻是硫黃味更加濃重。無邊的草地中間,一汪汪比尋常的泉水帶著更多琉璃般綠色的水在微微動蕩,輕輕流淌。溫泉水注入一個小湖,又很快溢出,再注入另外一個小湖。水在一個個小湖之間蜿蜒流淌時,也發出所有溪流一樣的潺潺聲響。

我坐下來,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家鄉寨子後麵山上的鹽泉邊上。

鳥鳴與硫黃味都與當年一模一樣。隻是沒有森林,也沒有雪山。除了背後一座拔地而起的赭紅色孤山,放眼望去,都是平曠的草原,一聲浩渺歎息一樣遼遠的草原。

洛桑用馬鞭敲打著靴子,讓我收回了遠望的目光。他說:“每一次,我都像第一次看見一樣,都像看見一個新鮮的年輕姑娘。”

我說:“但是,這不是我一直想來的那個溫泉。”

然後,我向他描述了花臉貢波斯甲曾經向我們描述的那個溫泉。那個溫泉,不像現在這樣安謐、寧靜,而是一個四周紮滿帳篷的盛大集市,很多的小買賣,很多美食,很多的歌舞,很多盛裝的馬匹,當然還有很多很多的人穿著盛裝來自四麵八方。他們來到泉邊,不論男女,都脫掉盛裝,涉入溫泉。洗去身體表麵的汙垢,洗去身體內部的疲憊與疾病。溫泉裏是一具具漂亮或者不夠漂亮的軀體,都鬆弛在溫熱的水中。

也許真正的情形並不是那麼天真無邪,那麼自由,那麼鬆弛,但在我的童年,花臉和寨子裏那些來過溫泉的上輩人的描述為我造成了夢境一樣美麗的想象。現在,我來到了這個幻夢之地,這裏卻安靜得像被人完全忘記了一樣。草地青碧,藍天高遠,溫泉裏的硫黃味來到傍晚時分的路上,就像有種女人把某種美妙的情緒帶到我們心頭一樣。還有一個叫洛桑的漢子,照看著兩匹漂亮的馬。馬伸出舌頭,卷食那些嬌嫩的青草。

我一直坐在泉邊。

不知過了多久,太陽光中的熱力減弱了很多。

身後的洛桑突然說:“來了一個人。”

果然,一個人正往山坡上走來。來人是一個鄉村郵遞員。他走到我們跟前,向洛桑問好,卻對我視而不見。洛桑拿來一瓶酒放在地上,又拿出了一塊肉,鄉村郵遞員從包裏掏出一大塊新鮮奶酪,然後,兩個人脫得幹幹淨淨下到了溫泉裏。我也學他們的樣子,下到水裏,然後,把頭深深地紮進溫熱的水裏。水,柔軟,溫暖,從四周輕輕浸潤過來,閉上眼睛,是一片帶著嗡嗡響聲的黑暗;睜開眼睛,是一片蕩漾不定的明亮光斑。一個人在母腹中大概就是這個樣子吧。佛經中說,世界是一次又一次毀滅,一次又一次開始的,那麼,世界開始時就這樣的吧。洛桑和鄉村郵遞員把大半個身子泡在溫水裏,背靠著碧草青青的湖岸,一邊享受溫泉水的撫慰,一邊享用剛才備下的美食:酒、肉和奶酪。我卻深深地把頭紮在水裏。每一次從水裏抬起腦袋,隻是為了把嗆在鼻腔裏的水,像牲口打響鼻一樣噴出去,再深深地吸一口氣,再一次紮進水裏。

就這樣周而複始,一次又一次紮入水中,好像我的生命從這個世界產生以來就從來沒有幹過別的。紮進水裏,被水溫暖而柔軟地擁抱,睜開眼睛,是動蕩不已的明亮,閉上眼睛,是結結實實的帶著聲響的黑暗。於是,我的生命變得簡單了,沒有痛苦,沒有灰色的記憶。隻是一次次躍出水麵,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把肺葉充滿,像馬一樣噴著響鼻把嗆進嘴裏的水噴吐出去。這是簡單的結結實實的快樂。是洛桑狠狠的一巴掌結束了我的遊戲。

這些串成一串的溫泉小湖都很清淺,當我把頭紮向深水時,屁股便露出了水麵。洛桑一巴掌把我拍了起來。看我捂住屁股的樣子,鄉村郵遞員放聲大笑。我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個小矮人的腹腔裏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這太過洪亮的聲音讓我感到了尷尬。但是,洛桑遞給我的酒化解了這種尷尬。

酒,還有鄉村郵遞員的奶酪,加上正在降臨的黃昏,使我與溫泉的第一次遭遇部分地印證了我的想象。酒精開始起作用了,我說:“如果再有幾個姑娘,漂亮的姑娘,跟我們一樣赤身裸體的姑娘。”

這句話使兩個人大笑起來:“哦,姑娘,姑娘。”

“溫泉裏再沒有姑娘了嗎?”

兩個人依然大笑不已。

很多年後,在東京,幾位日本作家為我們舉行的宴會上,大家談起了日本的溫泉。我問頻頻為我斟酒的老作家黑井謙次先生,是不是還有男女同浴的溫泉。川端康成小說裏寫過的那種溫泉。老作家笑了,說:“如果阿來君真的想看的話,我可以做一次向導。隻是先聽一個故事吧。”他說,他四十歲的時候,與阿來君差不多的年紀,離開喧囂的城市,到北海道去旅行。一個重要的內容當然是享受溫泉,同時,也想看看男女同浴的溫泉。在外國人的耳朵裏,好像整個日本的溫泉都是這樣。而在日本,你被告知這種溫泉在北海道。尋訪到北海道,你又被告知這種溫泉在更偏僻一些的地方。黑井謙次先生遇到的就是這種情況。他住在北海道一間著名的溫泉旅館,但那裏沒有男女混浴的地方。經過打聽,人家告訴他有這種溫泉。他走了很長的路去尋訪。結果他說:“溫泉裏全是一些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對我說:可憐的年輕人,以前沒有見過世麵,到這裏‘來開眼界來了。’”黑井謙次先生這個故事,在席間激起了一片開心的笑聲。黑井先生又給我斟上一杯酒:“阿來君,我告訴你這個溫泉在哪個地方,隻是,那些老太太更老了,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該被他們看成小孩了。”大家再次開懷大笑。

回到酒店,我開始收拾東西,明天就要出發去據說也有很多溫泉的上野縣的上田市。我眼前又浮現出了中國藏區草原上的溫泉。草原寧靜,遙遠,溫泉水輕輕漾動寶石般的光芒,鳥鳴清脆悠長,那光芒隨著四時晨昏有無窮的變化。

我又想起那次在溫泉時的情形了。

我說:“如果這時再有幾個姑娘……”

洛桑和鄉村郵遞員說,如果我有耐心,多待一些時候,就可以碰到這種情形。但在花臉貢波斯甲和寨子裏老輩人的描述裏,從晚春到盛夏,溫泉邊上每一天都像集市一樣喧鬧,許多赤裸的身體泡在溫泉裏,靈魂飄飛在半天裏,像被陽光鍍亮的雲團一樣鬆弛。美麗的姑娘們紛披長發,目光迷離,乳房光潔,歌聲悠長。但是,當我置身於溫泉中,這一切都仿佛天堂裏的夢想。我把這種感覺告訴了身邊兩個男人。我們都喝得有點多了,所以大家都一聲不響,躺在溫水裏,聽著自己的腦海深處,什麼東西在嗡嗡作響,看星星一顆顆躍到了天上。

洛桑說:“這種情形不會再有了。這個規矩被禁止了這麼多年,當年那些姑娘都是老太太了。現在的姑娘,學會了把自己捂得緊緊的,什麼都不能讓人看見。男人們被土地,被牛群拴住了,再也不會騎著馬,馱著女人四處流浪。一匹馬關得太久,解開了絆腳繩也不會迎風奔跑了。”

“隻有我,每天都在路上——”鄉村郵遞員還沒有說完,洛桑就說:“得了吧。”

小個子的鄉村郵遞員還是不住嘴,他說:“我每天都在到處走動,看見不同的女人。”我看見他口裏的兩顆金牙上有兩星閃爍的亮光。

洛桑說:“住嘴!”

郵遞員又灌下一口酒,再對我說話時,他胃裏的腐臭味撲到我臉上:“朋友,我是國家幹部,女人們喜歡國家幹部,因為我們每個月都有國家給的工資!”

洛桑說:“工資!”然後,兩個耳光也隨之落在了郵遞員的臉上。郵遞員捂著臉跳上岸,瘦小身子的輪廓被夜色吞沒,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不太具象的鬼影。他挨了打卻笑出了聲,話依然衝著我說:“這狗日的心裏難受,這狗日的眼紅我有那麼多女人。”

洛桑從水裏跳出來,兩個光身子的人在夜色中繞著小湖追逐。這時,下麵的公路上突然掃過一道強光,一輛吉普車大轟著油門離開公路向山坡上衝來。雪亮的燈光罩住了兩個赤身裸體的男人。洛桑強壯挺拔,郵遞員瘦小而且羅圈著雙腿。車燈直射過來,兩個人都抬起手臂,擋住了雙眼。車子直衝到兩人麵前才“吱”一聲刹住了。車上跳下一個人,走到了燈光裏。郵遞員放下手臂,囁嚅著說:“賢巴縣長。”

洛桑像牙疼似的“哼”了一聲。

賢巴縣長對他視而不見,徑直走到洛桑麵前,說:“我的朋友呢?”

洛桑一下沒有回過神來:“你的朋友?”

我在水裏發出了聲音:“我在這裏。”

賢巴說:“我在鄉政府等了你很久,我以為你會去鄉政府。”

我說:“我是來看溫泉的,到鄉政府去幹什麼?”

賢巴說:“幹什麼?找吃飯睡覺的地方。”

“難道跟他們就沒有吃飯睡覺的地方?”

副縣長說:“穿上衣服,走吧。”然後他又轉身對洛桑說:“你這種人最好離我的朋友遠一點。”

“縣長大人,是你的朋友豎起大拇指要跟我走的。”洛桑又灌了一大口酒,對我說:“原來你也是個大人物,跟你的朋友快快地走吧。”

這時,那個鄉村郵遞員已經飛快地穿上衣服,提起他的帆布郵包,鑽進夜色,消失了。

賢巴拉著我朝汽車走去,洛桑也一把拉住了我。我以為他改變了主意叫我留下來,如果他說你留下,我想我會留下的,但他說:“就這麼走了?國家幹部騎了老百姓的馬不給錢嗎?”

我還光著身子,賢巴把一張五十元的紙幣扔給這個臉上顯出可惡神情的家夥。紙幣飄飄蕩蕩地落到水裏,洛桑笑著去撈這張紙幣,我穿上衣服。坐在汽車裏,溫泉泡得我渾身很舒服,甚至有點癱軟,腦子也因此十分木然。我半躺在汽車座椅上,汽車像是帶著怒火一樣開動了,車燈射出的兩根光柱飛速掃過掩入夜色的景物,一切剛被照亮,來不及在眼前呈現出清晰的輪廓便又隱入了夜色。很快,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了公路,聲音與行駛都平穩了。

賢巴轉過臉來,這幾天來那種客氣而平淡的神情消失了,當年參軍前臉上看人常有的那種譏誚神情又浮現在他那張看上去很憨厚的臉上:“拍到光身子的女人了嗎?先生,時代不同了,你不覺得那是一種落後的風俗嗎?”

“我覺得那是美好的風俗。”

汽車顛簸一下,賢巴的頭碰在車身上,他臉上譏誚的神情被惱怒代替了:“你們這些文人,把落後的東西當成美,拍了照片,得獎,丟的可是我們的臉。”

我不再說話,在這麼大的道理前還怎麼說話?這種話出現在報紙上,電視上,寫在文件裏,甚至這麼偏僻的草原上也有人能把這種道理講得義正詞嚴,而我已經習慣沉默了。

突然我又想起了剛剛離開的溫泉。不斷鼓湧,靜默地吐出一串串珍珠般晶瑩氣泡的溫泉。甚至,我恍然看到陽光照亮了草原,風吹著雲影飛快移動,一個個美麗健碩的草原女子,從水中歡躍而起,黃銅色的藏族人肌膚閃閃發光,飽滿堅挺的乳房閃閃發光,黑色的體毛上掛著晶瑩的水珠,瞬息之間就像是串串寶石一般。

我甚至沒有提出疑問,這種美麗怎麼就是落後呢?

我隻是被這種想象出的美麗所震撼。我甚至想,我會愛上其中的哪一個姑娘。溫泉把我的身子泡得又酥又軟,車子要是再開上一段,我就要睡著了。但車燈射出的光柱停止了搖晃,定定地照在一幢紅磚平房上。這是轄管著溫泉的鄉政府。當晚我們就住在那裏。縣長下來了,鄉裏的書記、鄉長、副書記、副鄉長、婦聯主任和團委書記都有些神情振奮,開了會議室,一張張長條的藏式矮幾上擺上了手抓羊肉,和新釀的青稞酒。鄉長派人到半夜十二點準時停電的小水電站,傳令讓發電機通宵發電,然後脫了大衣,舉起了酒碗。大家喝酒,唱歌,有藏族的酒歌,情歌,也有流行歌。

這個鎮子很小,也就十幾幢這樣的平房吧。鄉政府裏歌聲大作時,已經睡著的大半個鎮子又醒過來了。我們宴席場所的窗玻璃上貼餅子一樣,貼滿了許多生動的人臉。一些羞怯而又興奮的姑娘被放了進來,她們喝了一些酒,然後就與幹部們一起唱歌跳舞。

我希望這些姑娘不要這麼哧哧傻笑,但是她們卻興奮地哧哧地笑個不停;我也希望她們臉上不要浮現出被寵幸的神情,但是她們都明白無誤地顯露出來了。

我想對賢巴說,這才是落後的風俗。但賢巴縣長正被兩個姑娘圍著敬酒,他已經有些醉了。他很有派頭地勾勾指頭叫我過去。兩個帶著巴結笑容的姑娘也向我轉過臉來。我在他們身旁坐下來,賢巴又是很氣派地抬抬下巴,兩個姑娘差不多是把兩碗酒灌進了我的嘴裏。她們實行的是緊貼戰術,我感到了堅挺的乳房一下又一下的碰觸。這種碰觸的記憶已經很遙遠了。我不由得躲閃了一下,賢巴咧著嘴笑著說:“怎麼,這不比想象溫泉裏的裸浴更有意思嗎?”

兩個姑娘也跟著笑了,我覺得這笑聲有些放蕩。但也僅此而已。一些放蕩的笑聲,一些淺嚐輒止的接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