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2 / 3)

庾鬆穀近幾日出入衛、原、周數氏高門,如入無人之境,示威了個遍,誰敢反抗,他便以藏匿凶手論處——若所記不錯,那衛氏,還是她師母的母家。

謝瀾安恍若未聞,望著廳中的壁聯,自言自語:“鳳凰已散,蒼蠅爭飛。溫水煮石蛤,刀俎在人手啊。”

她言畢即走。

正打算與她長篇大論的郗符愣住。

不是有話與他說?

殊不知,謝瀾安曾經在清談席上最擅的勝負手,便是“一語玄”。

“鳳凰已散,蒼蠅爭飛”,仿佛是崔膺先生當年在草屋狂醉之語……郗符眼神重了幾分,轉頭望著那道灑然離去的背影。

她想告訴他什麼?

郗府外,玄白閑著沒事,抱劍回想胤奚方才那一下子。

看他身形步法,比起當初提石礅的小挽郎,可是輕靈迅捷多了。不過他嘴上一慣揶揄:“在女郎麵前亮招子,聰明嘛。”

胤奚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隔了片刻,才遲訥地問:“什麼亮招子。”

小傻子。玄白嫌棄:“練武的行話不懂?就是,在主家麵前亮一手顯能耐的意思。”

胤奚聽後,清黑的眼裏多了點興趣,轉頭看玄白:“就是孔雀開屏的意思?”

玄白舌頭打了個結,這類比不大對勁吧?

二人身邊,本應進府的郗二公子正磨蹭著,小心豎起耳朵聽他們閑聊。忽然,那個聲音極是婉曼的青衫男子側眸瞥向他。

郗歆後脊一緊,無端想起曾在家中的蓄獸莊園見過的一頭幼貉,眼神也是這樣寡淡沉利。

他仿佛心事被人看穿,耳根子熱了熱,搭話:“我是郗二郎郗(chī)歆(xīn),你是謝娘子的門生部曲吧?”

以他的身份,屈就與庶人接言,在一些自詡風流的名士眼中,便如糞泥塗牆。可郗歆沒有架子,胤奚卻微愣:癡心?

想起方才他看女郎的眼神,胤奚淡淡說:“不是。”

這不算假話,女郎親口說過的,她師門在荀夫子名下,他現在是她名義上的門生,但要記入譜牒,需先經過荀祭酒點頭。“我是媵臣。”

輪到郗歆微愣。

媵臣是世家中地位很低的身份啊,眼前這人卻能矜然道出,而無羞慚之色,果然是寵辱不驚,不同凡響。

她身邊連一個媵臣都如此俊美不俗……年少不知情滋味的郗二郎有些落寞,心內酸澀難言。

謝瀾安這時從府門跨出:“走了。”

郗歆眼神亮起,臨言卻又忐忑,隻能徒然看著這道玉影擦肩而過。

郗符出來看見這一幕,一臉恨鐵不成鋼,等那行人走遠,他對弟弟歎了口氣:“你忘了她在禪寺騙你那回,轉頭便反水陛下,去太後跟前討好。當時是誰消極許久,發誓再也不輕信於人?”

郗歆被兄長揭短,臉上一紅,隨即辯解道:“那次是我想岔了,大兄你想,若謝娘子當真是為虎作倀,崔先生何以還留在謝府?”

這一點,郗符也曾想過,他回想謝瀾安適才所言,沉眉思索起來。

出了巷口,早已憋不住笑的玄白忙不迭道:“主子,方才胤奚他說——”

謝瀾安趕著去東城,扇柄敲他腦袋,“說什麼?”

玄白被打定了,慢半拍地瞧一眼無聲跟在女郎身後的“胤媵臣”,懵懂又委屈:“主子,您怎麼不敲他呀?”

等待他的又是一下敲木魚,謝瀾安問:“我敲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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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來觀是一座道姑觀,程素往三清像前的案幾奉上新香,盤腿趺在莞席上靜坐修心。

何璉乘車來到觀中,進門,看見的便是妻子這副形容。

程素在兒子死後,隻帶了一個陪嫁使女舍家入道。名叫蕪香的使女見老爺來了,奉上一杯茶。

何璉燙手山芋似的捧著茶盞,耐心等了半晌,也不見妻子回頭看他一眼,與他說一個字,不由訕訕道:

“阿素,我……我來看看你。入秋了,天氣還是溽熱的,山麓蚊蟲多不多,晚上睡得好不好?”

身著素色道袍的程素紋絲不動。

何璉知她脾氣,無法,隻得歎息直言:“夫人大抵也聽說了,庾……那個人,溺水死了。朝中有人胡言,大哥怕咱家與庾家生了嫌隙,便讓我來問問夫人……中元那日,你身在何處?——夫人萬莫多心,隻是白問一句。”

連蕪香都覺得這話太過離奇,不可思議地望向老爺。

程素卻驀地笑出聲來。

“嫌隙?我的修兒被庾洛神折磨致死,大伯家的兒子卻舒舒服服做著長公主駙馬,是了,他自然要吮好庾家的癰痔。”

程素霍然轉過頭,纖瘦的臉龐上目光如電,“郎君,你有沒有心?”

何璉目含淚意,蕭索地站起:“夫人,你何必如此刺我的心,我,我是想保你……”

他膝下的嫡子早夭,他不傷心嗎?可罪魁禍首是太後最寵愛的侄女,執掌家族的大兄又勸他隱忍,他能如何?

他與夫人也曾琴瑟和鳴,他身邊無妾室通房,自問對夫人一心一意,所以隻得一子。

繼修去後,何璉攔不住夫人瘋魔般要斷情入道,為身後計,這才納了幾個通房,可幾年過去,卻也不曾有後。

程素冷冷道:“你隻想保你自己罷了!我告訴你,得知庾洛神死的那一日,我破戒吃了兩碗肉。知道為什麼嗎?我高興,我真高興!”她說著說著笑出眼淚,“她是死有餘辜,庾氏女好毒的心哪,剖殺我的孫兒,害死我的兒子,她死了活該!我是無用的人,沒法親自為我兒手刃毒婦,若我知道是誰動的手,我給那人磕十八個響頭也情願!君為那個毒婦來質問我,君配為人!”

“小聲些、小聲些……”何璉鬢間銀絲星星,隨著聲息噏動,倉皇可憐。

“誰會聽見?”程素已經很久不說這麼多話了,她從地上搖搖站起,聲音愈高,含嘶帶啞,“誰要疑我,誰要抓我,悉聽尊便!”

何璉最終灰溜溜離去。

謝瀾安到去來觀的時候,程素的情緒已穩定下來。

人人都覺得她半瘋了,居然公然表達出對太後與庾家的不滿,棄夫離家,在道觀畫地為牢。

其實程素心中明白得很,她看著眼前的英麗女子,慘淡一笑。

“娘子頗有謝四小姐當年風采。聽說女郎如今為太後做事?旁人如何挑唆,庾家明麵上自是不會懷疑何氏的,但依庾氏父子的心性,豈肯放過一絲疑點,所以便讓娘子私下來找我,是嗎?”

程素手指輕撫她臂間的拂塵,仿若當年在閨閣中撫貓的動作。

一樣動作,卻已是兩般心境。

“是要拘我就審嗎?去廷尉,還是詔獄,可否容我洗沐一番?”

謝瀾安看著這個婦人,昔日曾有一頭濃密長發的美婦人,今已枯索,將不勝簪。她的身上卻還保留著大家千金的風範。

程素猜得很準,她此來正是奉太後密令。

可來了之後做什麼,便是她的事了。

謝瀾安輕歎:“金觴浮素蟻,人生忽如寄。夫人心苦,晚輩此來不為審問,是想請程夫人幫一個人的忙。”

程素怪異地看著她,“幫忙?嗬嗬,我還能幫別人的忙?”

謝瀾安點頭:“當然,我請夫人幫的人,姓程名素,我想請您幫她為子複仇。”

程素渾身一震,謝瀾安渾若無睹,平靜地說完:“庾洛神是已死,可虧欠令郎的隻是她嗎?縱養女兒跋扈成性,長成後禍害夫家的靖國公父子,應不應追究?一味粉飾太平的何興瓊,該不該怪罪?乃至漠視令郎與小妾之死的何府上下,夫人心中便不恨嗎?”

程素震驚得久久無言。

卻是她身邊那使女,含有幾分膽色,她向敞開的窗門外一瞥,見謝娘子帶來的人正把守著門戶,蕪香扶住夫人大著膽子問:“娘子想要我家夫人做什麼?”

“一點小事。”謝瀾安眼鋒清涼,輕輕彈指,“程夫人隻消回到何府,與何家人一起吃一頓飯就好。”

程素顫聲問:“你想做什麼?”

事疏則泄,謝瀾安在郗符麵前尚且不曾留下被人反咬一口的把柄,眼下她隻反問:“你想不想報仇?”

程素緊緊盯著這個年輕、眼睛卻又不像年輕人的女娘,“你難道不是為太後……”

她向外看一眼,收住話語,神色複雜,換了個問題:“你難道不怕我反口供出你去?”

“我隻是請夫人回家吃頓飯呢,這也犯法?”謝瀾安身對著那尊老子銅塑像,笑彎了眼,眼底卻一片淡漠,“而且,夫人若出去亂說,那麼證明夫人殺害庾洛神的全盤證據,我已備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