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鬆穀領著人馬從海福巷衛家搜查出來, 下一個目標便是言偃裏郗家。
時值晌午,恰好這日郗氏兄弟皆在府。
郗符帶領壯丁守在府門前,望著家門口披甲執銳的架勢, 雙目俊冷:“庾將軍要耍威武, 何不回石頭城?還是打算將金陵城的世家臉皮都踩在腳下?”
石頭城屬兵入城,六大營的見了都要避一分鋒芒, 因為誰都知道,這石頭衛說是京城守備軍,實則隻歸太後管轄調配。
庾鬆穀纓盔薄甲, 佩刀立於階下, 陰厲地笑了聲。
“害我妹妹的凶手至今不見蹤影, 庾某左不過是例行調查,像方才在衛家,什麼冰窖啊、庫房啊、下人盤問啊, 人家皆願配合,這不是皆大歡喜嗎?家家都要過這一遭的,所以還請郗少主讓一讓吧,否則如此抵觸, 倒叫我疑心——貴府中當真藏著什麼。”
“阿兄——”郗歆麵含憤怒。
郗符擋在弟弟身前,寸步不讓:“衛是衛, 郗是郗。將軍一無憑二無據, 某也並未接到陛下下令搜府的諭旨, 若今日讓將軍入了府,他日我郗氏的名聲還要是不要!”
“我奉太後娘娘懿旨查案, 有便宜行事之權!”
庾鬆穀高聲一喝,凝視著有傲才之名的郗家麒麟,
“郗少主這是眼裏隻有陛下, 而無太後娘娘嗎?”
郗符道:“庾將軍是眼中隻有太後,而無陛下嗎?”
“你放肆!”庾鬆穀抬起右手,他身後的軍衛蠢蠢欲動。
郗符橫身擋門,郗府的府丁也握緊兵械,形勢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忽聽道旁響起一道含笑的嗓音:“兩位,兩位,晌午頭上莫動肝火啊。”
郗符和庾鬆穀同時轉頭,便見謝瀾安輕搖玉扇,笑晏晏地走近。
她一身白月襦衫扶光裙,颯遝流風的裾袂在陽光下逸若金縷。
一個容貌尤絕的年輕男子跟在她身邊,膚極白,著釋帝青衣。其後唯四五名近衛而已。
郗歆望著那抹霞色,癡住了。
“兩位各有各的道理,不若賣我個情麵,由我入郗府。”
謝瀾安迎著庾鬆穀蛇一樣濕冷的視線,左頰梨渦顯然,又轉向郗符,“雲笈,隻當我是來拜訪世伯的,何如?”
郗符微微愣神。
她喚他表字,久違得竟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瞥向謝瀾安身後的那個妖精手裏,提著一份拜禮,便知謝瀾安是特意來解圍的。
然他還未語,庾鬆穀先冷笑一聲:“謝直指撿人情來得好快啊,怪不得八麵玲瓏,那麼受我姑母器重。隻是今日這郗府大門,我是進定了,郗少主對太後娘娘心存不敬,過後我也會如實上稟長信宮。”
郗符一聽,火氣重被點起。郗氏在金陵立足,靠的不是向奸佞卑躬屈膝,他昂藏一男兒,若保不住門楣體麵,這少主做也無用了。
他正欲言語,一隊黃門儀駕從街口而來。
皂服紗帢的禦前內侍當先下馬,展開黃絹:
“傳陛下口諭,揚州牧為國之重臣,謹柔勤勉,郗氏名門,子弟亦在朝盡忠。以顧國體,不可輕辱。”
少帝沒有實權在手,但為了身邊為數不多的心腹郗歆,表態到這種程度,已可令郗家感念了。
謝瀾安笑看庾鬆穀,不料庾鬆穀卻不接那旨意,佯望左右:“並無人要辱郗氏,傷國體,隻不過例行調查罷了,陛下太言重了。”
他竟狂妄至此,連聖旨都不放在眼裏。郗歆氣得指尖發抖,謝瀾安卻還是淡淡笑著,“哦,是這樣。”
胤奚皺眉看向這個眼尾生有陰鷙紋的皇親國戚。
恰好庾鬆穀的目光也掃在他臉上。
停留一息,庾鬆穀轉身正對他,扶刀眯眼:“我記得你,阿妹生前瞧上了你這張臉……那你為何站在這裏?你應該,去給我妹妹殉葬啊。”
他理所當然地說,說一個字,便拔一寸刀。
仿佛想用刀鋒割毀這張惹人心煩的臉。
謝瀾安神色一瞬冰冷,那刀再推三寸,反射的日光便會刺到她的眼。
電光石火,胤奚霍然提步向前,壓著庾鬆穀的手腕將刀鍔抵回鞘內。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之前,一聲鏘然龍吟。
謝瀾安放鬆眉心,儇了下眉梢。
“豎子敢爾……”庾鬆穀愣愣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生來無忌,何曾有人敢觸他鋒芒,先前不防,竟被這廝得手。“你敢動我刀,來人,把他爪子跺了!”
胤奚左手上還提著兩件紅綢封的拜禮,白桑絲的絞繩,在他指根下輕輕晃動,讓他看上去像個操辦庶務的好脾氣管家。
但此時,他身形沉穩地護在謝瀾安身前,玄白早已提劍,與他一左一右。
胤奚說:“在女郎麵前用刀,要小心。”
玉質細膩的扇頭不含力道地磕在他臂肘,謝瀾安拔開身前這兩人,走到庾鬆穀麵前,“都說了天氣熱,不要這麼大火氣。庾將軍在我麵前拔刀,原來今日不是衝著郗家來的,是衝我陳郡謝氏。拔啊,我看你拔。”
她的目光不含一絲煙火氣,胤奚卻從女郎負手而立的姿態中,看出了山火燎原的威勢。
庾鬆穀並不是嚇大的,此時卻不禁躊躇了一下。
父親和他的計劃是將世家分而化之,王謝之下,他尚且能以勢壓服。但謝瀾安畢竟在為姑母做事,謝家背後,還有荊州勢力不容小覷。
他早就在盯著荊州刺史的身份,這些年數次向姑母暗示,他有心為姑母守大玄西門,令姑母在金陵如虎添翼,可惜都未成事。
若非如此,他今日何需對一個小小女流束手束腳?
“謝娘子莫懼,”郗歆突然喊了一聲,“郗家府丁願意助你!”
郗符正緊張地盯著庾鬆穀的手,被喊得一哆嗦,回頭瞪這傻弟弟一眼。
謝瀾安靜沉的眼神未從庾鬆穀雙目間移開,頷首向聲援致意,心中卻憐愛起來:郗雲笈精明至極,怎麼把弟弟養得天真花朵一般,何用郗府家丁,沒看她連驍騎營的人都未帶嗎?
“太後懿旨到!”
正這時,又一道細尖的嗓音不期而至,打破郗府門前僵局。
車止馬停,太後身邊的長秋宣讀道:“娘娘有旨,都城內訪查之事,由謝直指直領負責。石頭城為京城重防,不可久離主將,請庾將軍調兵回營。”
庾鬆穀一怔,徑先撤回視線,這氣勢一弱,便是再衰三竭。他猛地反應過來,看向謝瀾安:“……你是從宮裏過來的?”
謝瀾安謙雅一笑,不先求一道符,如何降得住這頭猛虎。
太後再疼內侄,終歸是皇帝的母親,她總要考慮考慮庾家淩駕於皇權之上的後果。
“侄兒不給陛下麵子,總要聽姑母的話吧?”
這話有趁機占便宜之嫌,庾鬆穀臉色難看,卻不敢違背。他沉鬱幾許,一碾靴底,抬手指了指胤奚,隨後帶兵離去。
鬆了口氣的郗符深深看謝瀾安一眼,而後,請兩位宣旨公公入府喝茶。
在宮裏當差的哪個不是人精,不沾這場糊塗官司,賠著笑臉道謝回宮。
郗符這才看回謝瀾安,臉色稍霽,“怎麼,謝大人還要進我府門?”
“說了隻是來向世伯討杯茶喝,我進去,今日太後的顏麵才過得去。別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
謝瀾安和郗符便沒什麼客氣的了,登階沒耐煩地搡開他,“起開。”
郗符無奈地趔趄一下,隨她入內。
謝瀾安想起什麼,回頭不溫不火地看了胤奚一眼。
胤奚立即低頭:“方才是胤奚莽撞。”
不是莽撞,方才他是在替主示威。
他不做,玄白也會做同樣的事,玄白之所以慢了,是因為他和允霜跟她最久,習慣了等她的眼色行事。
而胤奚沒有等。
好像為她化解威脅,不是一件需要等她點頭的事。
謝瀾安暫且放過此事,吩咐道:“郗公好靜,都在外麵等著。”
她一個人入府,尊重之意不言自明。郗尹卻哪裏是好靜,他分明怕庾鬆穀真的帶人搜進院子,那他這張老臉可就沒地方擱了。可他又不想讓小謝娘子笑話,覺得他將兩個兒子頂在前麵,便捧著便便大腹感慨:
“哎,兒子太孝順了也是苦惱哇,謝娘子你說,這種大事哪有家主不出麵的,可孩子們怕老夫受驚,偏要去守門庭。嗐,不過倒也獨當一麵,可慰吾心了。”
“正是這話,世伯好福氣。”謝瀾安笑著將拜禮奉上,“世伯,我同雲笈說些事。”
“好好好,你們談,你們談——符兒,你那眉頭是叫飴漿粘上了!謝娘子才替郗府解圍,你擺臉給誰看?”
郗尹裝模作樣地數落郗符一通,將廳室留給他們說話。
父親一走,郗符的眉鋒皺得更厲害,“你看見了,庾家如此跋扈,眼裏可還有王法?六國賂秦敗於秦,他們一心要拿世家動刀子,你做他們爪牙,謝氏便能獨善其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