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3 / 3)

回憶我的叔叔------老家在我的記憶中是黑灰色的。

二十年前,我隨同父母回去過一次。那時我剛七歲,隻記得一進到爹爹住的房子裏,我就開始哭,哭得就像是三伏天曬在烈日底下起了熱痱子的光腚娃娃一樣。那是因為我、父親、母親和表姐來到這裏的時候,太陽剛好躲進了山頭,煙囪指向的天空是灰色的,黑灰色的,屋子裏麵亮著盞不大不小的油燈,黃昏似的光亮讓我看不清爹爹的臉,於是便怕了起來;還有一點是因為我唯一的一個熟人——老叔(東北稱家中最小的叔叔為“老叔”)沒了影子。我抽抽搭搭的問父親,老叔去哪了?父親就去問爹爹,爹爹回答得倒是幹脆——不知道啊。

在我年僅七歲的記憶裏,老叔總是穿一件褐色的夾克衫,頭發三七分,眉目間有幾分清秀,高鼻梁,薄嘴皮兒,正好大我十二歲。他總是騎著自行車帶著我飛奔在大街上,我的父親喊他慢點,他卻不聽,還是飛一樣的向前騎。我坐在“永久”自行車的橫梁上,嘴中胡亂的喊著,從外婆家到我家,一路不停的喊。老叔偶爾也會附和著我吼上兩嗓子,或者打幾聲口哨,尖細的口哨聲刺激著我的耳膜,我會問他要“哨子”,老叔就很得意的在我麵前“噓”起他的嘴,隨之便是一支曲子,你或許聽不懂的曲子被他“吹”了出來,斷斷續續的,結合著他喉結處“咕咕”的聲響,如今看來有些不倫不類。可對於幼小的我來說,那是再奇妙不過的事情了。

父親在家排行老大,老叔排行老五。父親說過,他離家的時候,老叔才八歲;父親在外地成家的時候,老叔才十一歲;婆婆去世的時候,老叔剛好十二歲。十二歲的老叔,獨自卷著鋪蓋跑到了我的家裏。從那以後,老叔成了我家的常客。母親對老叔很是照顧,她說老叔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爹爹家又窮,老叔少人疼愛,於是便讓他住在了我家裏,這一住就是六年。

我六歲那年,也是老叔住在我家的第六個年頭,父親托人為老叔在油田找了份工作,老叔很有幹勁,工作一絲不苟。他拿回的第一份工資,為父親母親每人各買了一雙襪子,還給我買了個“飛機”的玩具,其餘的錢全都寄回老家給了爹爹。父親高興,拿了禮品,去到為老叔介紹工作的那個人的家裏,登門道謝。父親喜歡喝酒,至今如是。那一日,他喝到很晚才回家,正逢母親加班,老叔又不會作飯,於是老叔就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坐在桌子旁邊等父親。父親回了家,我便喊餓。誰想父親倒頭便睡,忘記了我們一樣。老叔開了灶,笑說他來作飯。結果屋子裏麵的煙直飄到房外百米遠。母親加班回來,以為是房子著了火,哭喊著跑進了家門,見我和老叔正在滿屋子的煙灰中吃著半生不熟的飯,問起了緣由,老叔沒說話,我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爸喝多了,不給作飯了。於是母親拽起了還在榻上呼呼大睡的父親,吵了起來。父親酒還未醒,卻也沒多說話,我早已經蜷在老叔的懷裏哭得泣不成聲了。老叔把嘴貼在我的頭上,說:“別怕啊,爸媽鬧著玩呢。”

父親至今都很後悔,他說他沒想到老叔會那麼在意父親對他的看法。那一晚,酒醉的父親把老叔罵了,他說老叔不讓人省心,問老叔沒事做什麼飯啊,還說為老叔找份工作不容易,這時候為啥還添亂啊。

第二天,老叔就辭了工作回了老家,他說他想家了,想爹爹了……

二叔,三叔,四叔和老姑都在,惟獨沒看見老叔。二嬸的嘴生得出蓮花,說母親如何如何的孝順,說父親如何如何的能幹,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後來二叔說了句“老不死的”,氣氛就變了,父親問他在罵誰,二叔手指爹爹,父親一個嘴巴打了過去,二叔的嘴角淌出了血。三叔說父親不該打二叔,四叔賠笑,父親便吼了起來,說家不是個家了,難怪小五不願意回來。從那以後,父親與三個叔叔便疏遠了,每次回老家,都很難再看到他們,隻見爹爹一個人守著老房子,白發蒼蒼的甚感孤獨。

表姐是我姨家的孩子,那次是跟著父親母親一起到鄉下來玩的,誰想一天不到就病倒了。母親怕耽擱了表姐的病,催促著父親趕快回城裏,結果那次“回家”,父親隻在爹爹的身邊呆了三天。

臨走的那一天,我終於看到了一年未見的老叔,他來送我們。若不是他喊我乳名,我幾乎沒認出他來。我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他留長了頭發,鳥窩一樣的搭在了肩上,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脖子處有一條很亮的金鏈子。我喊了聲老叔,他把我抱了起來,順手給了我一塊糕餅,我吃過說好吃,再想要的時候卻看見老叔哭了,他看著父親哭,看著一同前來的爹爹哭,不一會他放下我,轉身就跑進了人群裏。我喊他,他連頭都不肯回。

兩年後,我小學二年級。有次放學回家,隔著窗子便看到屋內的炕上坐著個禿子,進得屋內,一眼便認出了那人。那正是小時侯疼我,膩我的老叔,隻是黑了很多,臉上似乎還有傷口。他見我進門來,一把抱住了我,似乎想把我抱起,可抱到一半便放下了。我問他為什麼頭發沒了,還滿臉是傷的。他說光頭涼快,傷是因為來的時候被火車上的痞子打劫了。父親讓老叔把衣服脫了,說要看看傷口。讓人觸目驚心的是,老叔的背上有一條長約半米長的傷口,從右肩一直到左髖處,我幾乎喊出聲來。父親問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叔說是被打劫的痞子用刀劃傷了。

事情並非如此,老叔養好傷了後,便說要回家,父親叫他再養養,他執意不肯,並且不讓我們送他。父親說不放心,把老叔送到了火車站。就在火車站的站台上,老叔被一群穿著套裝的人圍住了,按頭的按頭,擰胳膊的擰胳膊,而後一個手銬便把老叔帶走了。

我知道老叔被判了八年,至於是因為什麼事情被判,也是我在兩年後才得知的。那也是母親拗不過我才告訴我的。老叔在離開我們家的那幾年裏,一直都是花天酒地的和自己所謂的“朋友”們胡混,還找了個對象,小他兩歲。女人家不錯,勸他別再混下去,他以為是瞧不起他,認為他沒錢。於是便去一家工廠裏偷電纜線,被當場抓了個正著,送進了派出所。派出所裏的人將他綁在了椅子上,嫌他頭發太長,便給他剃了光頭。本來準備拘留幾天就算了,沒想真拿他怎麼樣。可老叔跑了,弄斷繩子後跑了,爬院牆的時候被硬鐵絲刮傷了背。一直跑到了我家,躲了起來,本以為沒人能找到他,可最後還是身陷囫圇。

父母不允許我將老叔的事情說出去,一者他們認為那很不光彩;二者他們怕對我產生影響,但他們並沒有覺得老叔是個壞人,反而覺得這是他們的錯,尤其是父親,他說如果不是因為他罵跑了老叔,也許老叔現在是個先進工作者呢。

監獄裏的日子如何,不是我們能想象的,即便你看過電影,也不會明白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世界。

那時候家裏還沒電話,隻能靠通信。老叔沒給爹爹去過信,他說他不配再做爹爹的兒子,他說除了父親以外,其他的哥哥也不是他哥哥。我記得有次母親給我看了封老叔從監獄裏寄來的信件。字跡還算工整,但內容卻讓人動容,具體的一些我並不記得了,但那滿滿的幾頁紙上,盡是辛酸與懺悔,那種懺悔是真誠的,不是像我這樣有感而發的寫手便能寫出的。依稀還記得有這麼兩句——大哥,大嫂,我真的很後悔,我很懷念以前和你們在一起的日子,你們對我的好,我一直都記得。我真的好糊塗啊,沒約束的日子多好啊,可現在我隻要抬起頭,就能看到一張天網把我圍住。我發誓,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報答你們……

老叔的八年變為了六年,他出獄的時候沒有告訴任何人,但他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我家。

沒有像電影中那樣兄弟抱頭痛哭,也沒有拉開門便看到一個跪著的身影。父親的態度似乎很淡漠,問老叔出來了為什麼沒告訴他。老叔說不是啥喜事,有啥可告訴的。然後他看向我,有些偷偷蹭蹭的感覺,和我記憶中的那個大男孩完全不一樣了。我喊他老叔,他也隻是隨便的應著,不敢正麵看我。而他當時給我的感覺並不是自卑或者懊悔,而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如果用“邪惡”一詞來詮釋,我覺得比較恰當。

幾年後,老叔又來到了我家。我當時還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他的氣質又發生了變化,似乎又變成了我小時侯認識的那個大男孩了。他還帶了個女人過來,進門就讓我喊“老嬸”,父親問他是不是結婚了,他說還沒,但快了。

“老嬸”身材很好,容貌一般,但和母親很說的來。有次姨和姨父,舅和舅媽們來我家做客,老叔也坐在酒桌上,但“老嬸”沒敢上桌,她幫著母親在廚房裏忙來忙去。最後便在廚房裏吃了飯,似乎不想露麵。老叔喝了兩杯酒也下了桌,陪著“老嬸”在廚房裏,兩個人蹲在地上,把盛著菜的盤子也擺在地上,一聲不響的吃。母親看到便哭出了聲,說老叔受苦,別讓“老嬸”也跟著受苦啊,老叔讓“老嬸”去桌上吃,“老嬸”不去。姨父以前常來我家,認得老叔,當初老叔也載著表姐和我一起出去玩過。此刻姨父忽然站了起來,喊老叔“小五”,說都是一家人,沒外話,若是把自己當外人,那以後就別登你大哥家的門。老叔還是沒站起來,“老嬸”嚎啕大哭,說小五都是因為她才做了那破事的,她這一輩子都欠他的,她嫁他,她願意……

“老嬸”就是老叔在進監獄前的那個對象,後來他們倆結了婚,小日子一直過到了今天,而且,還將幸福的過下去。

那次老叔與老嬸臨走的時候要給我錢,說我夏天就要高考了。父母不接,說他們要用錢。老叔拗不過父親母親,便拽著包和老嬸上了車。我記得他們坐在車的最後麵,隔著車窗上的窗花看著我們,似乎看得不清,老叔與老嬸便用手使勁的擦著窗子,擦下了一層窗花,又上了一層霜,他們就不停的擦,一直到我們看不到車子。

母親說這兩個孩子好象舍不得似的,走的怎麼這麼難呢?父親長舒一口氣。母親又說小五重情義,父親的眼淚就掉了下來。

如今已算不上回憶了,父親母親打電話給我說,老叔老嬸在離老家不遠的城市裏打工呢。爹爹已經八十幾歲了,除了老叔和老嬸常回去看看外,其他的幾個叔叔已經沒了聯係。他們還告訴我,老叔來電話了,說他們一直沒要孩子,兩口子消停的過著日子。父親問為啥還不要個孩子,老叔說沒錢養啊;父親說沒錢也要養啊,老叔說——再說吧……